皇帝与中书监既有要事密议,殿堂里便不敢留有一人。包括侍女、舞姬在内的所有人都退到了水榭南侧的一道回廊里静静等候着。由于灯火也被熄灭了许多,于是原本流光溢彩的饮宴场景顿时变得凄凉;远处黑森森的林木映入眼帘,那些横生的枯瘦枝干随风阵阵摆动,愈显得气氛萧瑟了。
过了许久,眼看月上中天了,水榭中人仍毫无召回诸人的意思。好好的一场宴会,怎么突然变作了这般尴尬?几名仆役彼此看了看,正待偷偷抱怨几句,有人猛地打了个喷嚏,立即召来领压低嗓门的喝骂。
谁知那仆役大概是被寒风吹得透骨,又或者原本就有口鼻方面的疾病,喷嚏竟然一个接一个的怎么也止不住,在寂静的夜间显得格外响亮。这却麻烦了,也不用领挥拳,他自己就屁滚尿流地捂着嘴,猛往园林的角落里钻去,唯恐声音惊扰了贵人。
若是在春夏葱茏时分,他也钻不了多深;可眼下是花树凋落光景,于是被他一口气冲过整片林子,待到跌跌撞撞地止步,眼前赫然是绕经水榭后头的小路。这条小路极其偏僻,似乎许久没人经过了,以致地面上的落叶积了有脚踝般深。小路正中,不知何时多了辆板车,车上有几个极大的簏子。簏子里暗沉沉的,堆了不少衣物的样子。
洛阳的高门大宅里人户极多,水井不敷应用,所以有时候便用这样的车辆装运仆婢们的衣物到郊外洗晒。这辆车显然就是作此用途的,却不知为何被搁置在偏僻的小路上。那仆役全没当回事,也懒得去察看。眼看有名持戟的禁军甲士站在小路尽头,他点头哈腰几下,便转过身,噼噼啪啪地踩着枯枝败叶折返回去。
仆役刚回头,车上的簏子里,几件衣服被抛掷出来,随即露出了一个人头。这人小心翼翼地凝视着仆役离去的方向,过了半晌,才慢慢地爬出簏子,蹑手蹑脚地往水榭行去。而小路尽头的那名甲士对此视若无睹,身形都不曾有半点动弹。
水榭里,皇帝已经有些不耐烦了。
说是只需“稍候”,可过了许久也并没有什么访客出现。皇帝只是二十出头的年轻人,自从登上大位,本也没什么时候需要他等待别人的,因此难免急躁;何况两人在高堂上灯火昏暗的环境里无语等候,实在也令人提不起精神来。
若非对缪播的信任远他人,恐怕皇帝早就拂袖而去了。但眼下,他只轻咳一声,皱眉道:“宣则,还需多久?”
缪播怔了怔,旋即想起眼前之人虽然并无多少实权,毕竟身为万乘之尊的大晋皇帝,自己可不适合再卖关子下去。他起身掠起珠帘,向水榭外打探两眼,随即返身落座:“陛下,微臣适才曾言,东海王举数十万众在手,却不能压服中原石勒、王弥贼寇,威望已然受到损害。这种状况若是持续下去,依附东海王的各地方镇必然动摇。此前代郡6遥有意于幽州,东海王幕府迟迟未做决断,我们却抢先予以任命,毫无疑问也已起到了效果,不仅有千金市骨的美名,也加了彼辈的动摇。”
“哦?”皇帝陡然提起了兴趣。
缪播提到的代郡6遥,原本不过是并州刺史刘琨麾下一偏裨小将,侥幸夺取代地后,在东海王支持下就任鹰扬将军、代郡太守而已。幽州王彭祖横死之后,东海王幕府恐怕也因此而犹豫不决,一时不知是否可以付以方伯重任,这便给了洛阳朝廷以抢占先机的可能。就在上个月初,皇帝派遣自己为豫章王时的旧属、从事中郎祖逖为幽州刺史,又令祖逖携带诏书,以6遥6道明为平北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
祖逖本是范阳大族出身,在幽州威望极高,相信他此去北地,并无人敢设置障碍。更重要的是,对6遥的任命实实在在地展现了朝廷的诚意,更向天下诸侯展现了朝廷的力量:毕竟当今天子才是大义名分所在,洛阳朝廷才是陟罚臧否所出!
皇帝虽然不谙兵事,但也知道幽州铁骑为天下有数的精兵,足以影响大局。因此他才会接纳缪播的意见,骤然拔擢6遥至如此高位……莫非祖逖北去不满一个月,就已顺利地拉拢了6遥,现在已有回音传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