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回身,撩袍坐定,方朗声道,“我只是个见了不平事要管上一管的闲人,既在杨府做客,便容不得旁人对杨夫人无礼。你且遵了夫人之意,写了借条再来借东西吧。”
杨枞一窒,他这几句话说得从容有致,不算咄咄逼人,却自有一股铿锵。再看他人,年纪不大,气韵温雅,双眸清澈明亮,直指人心,便不觉有些气怯。转念再想,终是不好于外人面前做的太过,少不得色厉内荏道,“好,你们等着!现住的可还是我杨家的屋子,父亲原可怜你们才暂借此处,既不知好歹,我便禀明父亲和族中长辈,收回这宅子,看到时候你们去哪里容身!”说罢,愤愤然拂袖而去。
杨楠看着他远去的背影,气得浑身发颤。杨夫人颓然坐在椅子上,半晌,终是掩饰不住情绪,低声哭了出来。
“母亲,母亲不要伤心,我们搬家就是了,不住他杨家地方。从今以后和他们再没有半点瓜葛……”杨楠跪坐在杨夫人面前安慰,自己却也难掩泣声。
杨夫人抚着他的头,摇头叹息,“我何尝不想离了这里,他们这样算计,早晚把咱们娘俩生吞活剥了才罢,你父亲在时,他们怎敢如此。可眼下,咱们是全无进项,靠着我那点子嫁妆过活,已是捉襟见肘,哪还有闲钱再买房子去。”
看他们母子抱头饮泣,容与忽然有了计较,对他二人道,“请夫人不必难过,林某倒是有一处闲置祖屋,若是夫人不嫌弃,可以暂时搬去那里。”
杨夫人讶异抬眼,容与知道对于一个初次见面的人,这份热心不免令人怀疑,当即娓娓解释,“夫人勿怪林某唐突。只因我常年四处跑生意,久不在京城,那房子白搁着也是浪费。虽今日初见夫人,但相识总是缘分,所以才这般提议,还请夫人能考虑一下。”
杨夫人此时已收了泪,感激的看着他,“才刚真是让先生见笑了。也多亏先生在,才让我们母子免受更多侮辱。您的一番好意我心里清楚,且容我再想想,若杨家实在逼得紧,我也只好暂时先去打扰先生了。”她说着,一面叫杨楠来拜谢容与。
容与忙扶住杨楠,笑道,“夫人太客气了,您千万别介意,我其实也有自己的私心,想让您替我看屋子罢了,再要这般倒叫我不好意思了。”
他知道若不是走投无路,这对母子必然不会轻易接受恩惠,索性这样说,也能尽量顾全他们的颜面。
想着找房子的事还得托林升来办,容与回头看他,却见他正大摇其头,脸上的神情只剩下无可奈何四个字能形容。
容与一笑,冲他眨眨眼,随即对杨夫人道,“林某已打扰夫人半日了,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回头我再让阿升来问过您的意思,若有什么需要也只管告诉他就是,千万不必客气。”
杨夫人忙起身,向他郑重一福,容与拱手还礼,请她留步,由杨楠陪着出了正厅。
出杨宅,杨楠又对他一揖到地,“林先生对我们母子的大恩,杨楠感激不尽!他日必当报答先生恩情。”
容与再度扶起他,凝目看去,脑中不由勾勒出杨存周的样子,此时再看才发觉他样貌颇肖其父,不免小心翼翼问道,“刚才听杨枞的话,令尊……”
“是,我是犯官之后。”杨楠双拳紧握,咬牙道,“家父原是大理寺卿,因国本之争被皇上问罪入狱。杨家本是小户出身,靠着父亲才得以在京城安身置业,如今父亲一倒,族中长辈和伯父便将我们母子赶了出来,除却母亲的嫁妆其余什么都没有分给我们,还要三天两头来管母亲借东西,这是要把我们逼死才肯罢休!我只恨自己年纪小不能出去立一番事业,等我长大了,一定要为父母争一口气,让欺负我、瞧不起我的人都好看!”
所谓人情冷暖世态炎凉,不过如此。容与上辈子的经历和他有些类似,自然可以体会,却也只能宽慰他不要想太多,照顾好母亲要紧,因想起杨存周,便问他,“你父亲如今还在诏狱?”
杨楠身子微微一晃,肩膀止不住颤抖起来,良久边哭边说,“父亲,他死了……”
容与诧异,极力掩饰住震惊,“死了?据我所知,皇上没有诏谕天下判处杨大人死罪,怎么会……”
杨楠猛地抬起头,脸上淌满泪水,眼中犹带着一抹恨意,“诏狱的人知道皇上深恨父亲,早晚会要他死。趁一个雪夜,将父亲灌醉了,撤去了炭盆,父亲是……是被活活冻死的。”
容与心口一紧,忙又稳住情绪,待要说两句宽慰的话,却又实在无言以对,最后只能匆匆告辞,逃也似的离开了杨府。
一路一言不发,只顾策马往禁城驰去,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暂时发泄胸中郁结。林升从来没见过他控制不住情绪的样子,一时之间也不敢多言。
到了东华门外,容与才注意到阿升一脸担忧惊怕,继而意识到他还没在人前如此失态过,禁不住一哂,“对不住了,明天起还得麻烦你帮我找处宅子,安顿好杨家母子。”
“大人跟我客气什么,只是,您真的想清楚了?他们是犯官家眷,虽然皇上没问他们母子的罪,可要叫旁人知道,您这样帮衬总归不好,大人不怕受他们牵连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