桓容恻隐之心顿起,令小童捧上食水,带他到一边洗净手脸,换一件干净的外袍。和石劭一样,石勖也是瘦得不成样子,怀中藏着的半只谷饼已经有些发霉。
“先将人抬上马车。”
石劭一直未醒,县衙中的房舍又过于简陋,桓容干脆让婢仆收拾出一辆大车,将人安置进去休息。
“郎君,奴想分些食水给此处之人。”
“好。”桓容点头道,“点清人数,查明籍贯。”
“诺!”
阿黍备好干粮,遵照桓容的吩咐,带上两名识字婢仆,一边分发食水,一边记下众人籍贯姓名,录下各自年龄以及在此居住的时日。
“郎君,此地共有男丁二十六人,老者五人,妇人三十一人,童子八人。除石氏之外,籍贯均为盐渎。”
“既是本地人,为何沦落至此?”桓容蹙眉。
年老体衰便罢了,二十多名男丁都是弱冠而立之年,又非没有户籍,不种田也不到盐亭做工,藏到这处破败之地究竟是什么缘故,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
“郎君,我等祖籍此地,自汉时便耕种于此,然……”一名老者沙哑开口,嗓子如砂纸擦过一般。
“县中豪强为蓄私奴,联合职吏销去我等户籍,收走所有田产。我等被视作流民,一旦入了东城,不被抓做田奴也会沦为盐奴,子孙后代皆要为奴!”
桓容瞪大双眼,健仆默然无声。
老者继续道:“府君初来乍到,恐不知本县豪强甚于猛虎!前有周府君欲严查此事,结果落得暴死异乡,我等实在无法,只能藏身于此。”
伴随话音落下,啜泣声接连响起。
原来是妇孺聚拢过来,纷纷低首垂泪。
桓容眼眶发酸,难言心中是什么滋味。阿黍上前半步,悄悄向桓容摇了摇头。
郎君心慈,必会被这些人的遭遇触动。阿黍固然可怜他们,却是心存疑问,只为蓄养私奴,侨郡流民不计其数,如此大费周章,联合县中职吏下手,背后定有缘由。
“郎君,奴有一言。”
“我知。”不等阿黍继续,桓容摇了摇头,“此事我有分寸。”
老者言中的豪强极可能是陈氏,如若不然,谁有如此大的力量,能在盐渎只手遮天,说一不二?
前任县令死得不明不白,自己尚未在盐渎打下根基,凭什么和对方掰腕子。不知对手底细便莽撞行事,那不是锄强扶弱,也不是伸张正义,是傻缺中的傻缺。
领到食水后,老者带着童子让到一旁,壮年男子和妇人取来工具,或到林中伐木,或到院中清理杂草,搬走朽木桌椅,扫掉堆积在各处的碎石瓦砾。
石劭仍旧未醒,石勖连吃三个谷饼,连声打着饱嗝,见童子脸上带笑,不由得双颊发红。
桓容坐到车辕上,笑着向石勖招手。
“小郎君年岁几何?”
“回府君,仆六岁。”
明明是个娃娃,偏要充大人说话,言行举止仿效兄长,皆是一板一眼,着实令人喜爱。
桓容正要再问,前往东市的府军和健仆突然返回,车上没有预期的农人和流民,反而绑着三个职吏模样的壮年人。
“怎么回事?”
“回郎君,此三人胆大包天,阻碍仆等招收流民。仆等言郎君乃是盐渎县令,鼠辈非但不悔过,竟敢出言侮辱!”
听完健仆讲述,桓容并未当场发怒。仔细观察车上三人,发现他们都是满身酒气,显然是刚从酒肆出来。
“可知他们身份?”
“此三人自报陈氏,一为狱门亭长,两为贼捕掾。”
陈氏?
桓容眯起双眼,倒是巧了啊。
盐渎县城东,数条河道穿行而过。河上运盐船络绎不绝,两岸民居商铺错落有致。
距离码头十里,民居之间稀少,最后仅剩一座华美的宅院,飞檐反宇,画栋雕梁,足见主人豪富。
正室内,陈氏父子对面而坐,中间摆放一张棋盘,黑白两子绞杀盘上,一时难分胜负,
少顷,陈环开口道:“阿父,桓容已至盐渎。”
陈兴点点头,随手捻起一粒黑子。
“庾参军日前送来书信,阿父可要助他?”
“环儿,你要记住,同陈氏有旧的是庾元规,不是庾季坚,更不是他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子。”
“可是,阿父,桓容之父乃是南郡公,闻其又得郗刺使青眼,如不趁早将他逐走,恐将成气候,再难收拾。”
陈兴没说话,又捻起一子,啪的一声落在棋盘上。
“阿父!”
“环儿,你输了。”
陈环低下头,这才发现白子大势已去,再无可挽救。
“行事鲁莽,遇事便慌,我平日是如何教你?”
陈环似有不服,对上陈兴的视线,终究低下了头。
“你只看到桓容的势,未曾见到他的危。”陈兴摇摇头,对儿子颇为失望,“他已自身难保。我等无需动手,静待即可。”
陈兴比陈环看得清楚。
桓容离开建康,途中遇刺,随后竟派人大张旗鼓前往姑孰,背后定然藏着猫腻。
是父子不睦也好,兄弟相争也罢,陈氏无需着急走上台面,只需要袖手看戏,必要时推波助澜即可。
可惜,陈兴固然看得真切,架不住族中多为短视之辈。他这边想着袖手看戏,城西处,自家的把柄已经送到桓容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