郗愔父子一番对话,桓容自然无从得知。
离开客室后,桓容沿着回廊走向客房,一路之上,不时有婢仆引颈张望,窃窃私语,都言“桓氏郎君名不虚传”。
偶尔听了两耳朵,桓容颇感到惊奇。
自己不过是在上巳节写下一幅字,随后在庾希府前威风一把,怎么就成了旁人口中的“良才美玉,有前朝士子风”?再者言,京口距建康近百里,消息怎会传得如此之快?
难不成是古代娱乐太少,民间需要八卦?
如谢安这样的神人,有人造势不足为奇。自己不及弱冠,又是准备造反的权臣之子,也值得如此宣扬?
桓容行过拐角,望一眼晴空流云,愈发想不明白。
郗愔有县公爵位,刺史府的格局同桓府相类。
客居分内外两间,外间极为宽敞,墙上悬有名家字画。内间设立屏风,小童和婢仆打开衣箱,正点燃香炉。
“郎君。”
桓容绕过屏风,小童立即迎上前,为桓容解开腰间帛带。
婢仆展开蓝色长袍,在香炉边挂起熏染。
“郗使君设宴,郎君不能佩剑前往。”
婢仆名为阿黍,是南康公主从宫中带出,主要负责看顾公主嫁妆,对公主极为忠心。桓容远行盐渎,南康公主特地将她调来,帮忙打点桓容的衣物和“小金库”。
郗府婢仆送来热水,桓容净过手脸,洗去旅途风尘,令小童找出桓大司马的书信,同备好的合浦珠放在一处,待宴后一并交给郗愔。
信件没有拆开,信中的内容却早不是秘密。
摸摸额心红痣,桓容坐到矮榻旁,铺开纸张,提笔写成两封书信,一封随刺客送往姑孰,一封送回建康,交到南康公主手上。
小童将信封入木盒,阿黍出门唤来忠仆,仔细叮嘱一番,后者来不及多做休息,当日便打点行囊,准备沿水路返还建康。
“务必告知阿母我无事,请阿母无需忧心。往故孰送信时,将刺客之事略作宣扬,无需提及我父,只言庾氏即可。”
“诺!”
忠仆郑重应诺,回道:“旅贲皆不可信,仆等留下三人,郎君可遇事差遣。护卫健仆中亦有心思不明之人,郎君务必小心。”
桓容点点头,忠仆点出数名护卫,更将之前引错路的旅贲带走,心中打定主意,将其和贼人一同留在姑孰。如果不可行,干脆在道上解决。
总而言之,他们身负殿下之命,绝不能放这样的人留在郎君身边。
京口乃是建康东侧门户,临近北府军驻地,实打实的军事重镇。忠仆带人离开,需要提前通禀,取得关防文书才能借水路通行。
郗愔从刘牢之口中得知事情经过,当即令录事开具文书,并派遣府军精壮护送。
“我有书信送往建康,正可遣人同行。”
桓容知道对方用意,心知婉拒不得,干脆大方应诺,谢过郗刺史好意。
巧合的是,郗愔派遣的人又是刘牢之。
面对这个结果,刘参军已经不想多说什么。反正已经被带进坑里,坑几次都是坑,挖坑的是丰阳县公还是自家使君,真心没什么区别。
掌灯时分,刘参军登船出发。刺史府灯火通明,设宴款待桓容一行。
宴席上,郗愔居首,桓容被让到主客位。郗超对面陪坐,另有别驾、治中列席。乐音奏响,数名美人-鱼贯而入,举袖折腰,飞旋起舞。
郗愔举杯请桓容同饮。
“郗使君见谅,容不胜酒力,三杯即倒。”
桓容知晓自身,无意打肿脸充胖子,硬装海量。郗愔闻言稍愣,继而大笑出声。
“三杯就三杯,郎君请!”
众人把盏同饮,宴会气氛愈浓。
至宴会中途,有健仆抬上偌大一只铜盘,盘上倒扣圆盖,明显分量不轻。
乐声忽然一静,舞者行礼退下。
郗愔走下主位,自盘中取过银亮的匕首,对桓容笑道:“这是北地传来的烹制之法,郎君可曾试过?”
说话间,圆盖被健仆揭开,烤肉的香气顿时弥漫。
桓容定睛看去,发现盘中是整只焦黄的羊羔,外皮已经烤得酥脆,涂抹着西域来的香料,煞是诱人。
郗愔抄起匕首,一刀划开羊身,香味更加浓郁。立即有婢仆上前,自切口处取出整鸡,剖开鸡腹,竟还有两只麻雀!
桓容没有料到,自己能在东晋看到这样的吃法。更加没有料到,清风朗月、颇有仙人气质的当代名士,抄起刀子没有半点违和。
果然是对时代了解不够,需要深入学习。
三刀之后,郗愔放下匕首,拿起布巾净手。
健仆接替他的位置,三两下将烤羊拆解开,分到预先备好的漆盘中。两只麻雀另外放置,一只送到郗愔桌上,另一只送到桓容面前。
扫过盘中之物,桓容看向主位的郗愔,对方正笑着颔首,向他举盏。
桓容再不了解政治,也能猜到这“两只麻雀”不简单,很可能是对方的一种试探。
依他目前的身份地位,值得郗刺史这般重视,在宴上大费周折?亦或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知道他和渣爹不睦,郗刺史打算趁机拉拢?
桓容左思右想,始终猜不透,干脆夹起麻雀送到嘴里,咔嚓几口咬碎下肚。其后对郗刺史举杯,亮出雪白门牙。
郗超直接呛酒,咳得十分引人注目。
郗愔的笑容僵在脸上,酒盏停在半空,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这小公子到底是真不明白还是装糊涂?莫非他年事已高,竟连区区一个少年人的心思都猜不透?
要么说,聪明人真容易多想。
遇上桓容这样的“人才”,郗氏父子想不成丈二和尚也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