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手术的过程我都是清醒着的,冰冷的器械爬过我的身体的里里外外,就好像一场全身心救赎的洗礼。
“已经可以了,最好卧床三天,不要接触生冷。”
医嘱都是些套路上的话,对每个流产的女人,或主动或被动,不夹杂一丝一毫的其他情感。可是他们是否能明白,这一条条被钳掉的生命背后,又有怎样的经历做支撑?
我终究,还是没能为江左易保住这个孩子,在他知晓之前……“取出来的呢?”我把目光从天花板上渐渐飘移过来,盯在医生口罩上部的眸子里。我说我想看看我的孩子。
后来医生出去了,来了一个端着器具托盘的护士。
她给了我一个玻璃瓶。泡在里面的东西根本就没能成形,只是一团血糊糊的粘稠物。
没有手没有脚,没有鼻子没有眼。
可我却突然就哭得像个傻逼一样——
“你还年轻,这孩子本来就长得不太好,就当是缘分没到吧。”
“先别想那么多,好好调养身体,这么小的孩子都还没成型,伤心伤心很快就过去了。”
医护人员如是劝,劝得恰到好处。一看就是说过N遍的,比婚礼司仪还套路。
可是谁能明白这个孩子的意义,并不仅仅是我与江左易这段孽缘下最深的羁绊,更是那个可悲的男人传承下来的唯一血脉。从他对小零的用心来看,我知道他是有多爱孩子的。而且只要他想,这世上也是有无数女人愿意为他生孩子的。可是他没有过。
他曾说过他不配为人父,也不想用这种方式再牵别的女人在身边。我以为那是装腔作势的玩笑。原来却只是他看似高高在上的心气下,最真实的那一点耿耿于怀的自卑吧。
短短几个月,风云过境般变幻着。
在我极力挖掘事情真相的同时,另一个轨道也在他们的身上慢慢拉开。凌雪也知道了,所以她用死去抗争。江左易也知道了,所以他用妥协去还债。我也知道了,却用我孩子无辜的性命打响了祭旗的第一枪。攥着那一小瓶仿佛还带着体温的血泡,我恨不能掐碎我跳得僵硬的脉搏,融着这一方小小的骨血,送我的孩子镇魂远歌。
它会是男是女?像江左易多一些,还是像我多一些呢?掀开被子跳下床,我把医嘱当废话嚼了下去。
什么卧床休息,去他妈的,我前夫呢?
还记得叶瑾凉把我送进医院的时候,半边身子都被血染得透透的。这会儿是是死活我都还不知道呢!
跑进加护病房那里,叶瑾凉还是清醒的。开口问我的第一句话就是孩子怎么样了?我他妈的,说的就好像是你的孩子一样!
我的泪水就像断了线的珠子似的,印象中,我是有多久没有在叶瑾凉面前这么流泪了。
“舒岚……”他用唯一能动的一条胳膊轻轻抚摸着我的头,他很少做这样宠溺的动作。因为在我们两个小时候,这都是我这个岚岚姐该做的事。
我不许他在我面前装大,不屑他的安抚和安慰。敢把我当猫,我分分钟变身大老虎。
“我们在一起快三十年了,你都没能为我生过一个孩子。可我还是不忍你这么难受。”
我说没了,没了也好。没有这个孩子,我和江左易也许更能好好地去审视这段感情。毕竟,在阴谋和悬念的充斥下,任何美好的东西都会被扼杀。
孩子是希望,也是负累。我甚至不知道自己的枪口是不是终究要向那个男人举起,又怎么能确定我应该怀上这个孩子呢。
“舒岚,给我一点时间。”叶瑾凉摸着我的脸说,目光虚弱却坚定:“伤好以后,我陪你一起战斗。”
我哭着说我不要。
“叶瑾凉你已经出局了。你已经……你已经不能再出事了。我说我怂了,我受不了再失去身边的任何人。”我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当江左易那一枪落在他身上的时候,我的呼吸和心跳几乎带散了一切生命体征。
曾经的爱,从绝望化成陌路。但曾经的情谊,此生永不湮灭。你对我的意义早已与爱无关,可是我不能让你再卷进危险了。
“舒岚,我爸爸一样脱不了干系。中山建业是我们两个人的,我不卷进去,他们就能放过我么?”不能,谁都不能。
我明白叶瑾凉的意思,这一刀一枪虽然不曾往他身上直接地招呼。但是凌楠对我设下的一切陷阱,最终坑掉的不都是我和叶瑾凉两个人么?他用的是最无耻最高明的手段,让我们两人最坚实的婚姻就这么被自己亲手溃败成了蚁穴。
虽然叶瑾凉的愚蠢非常可恨,但也更可悲吧。
“舒岚,上学那会儿记得有节物理课是怎么说的么?”叶瑾凉撑了撑身子坐起来,失血和疼痛让他的整张脸越发显得苍白:“分子之间的间隙断裂后,物理形态发生改变,这是分子之间的斥力。所谓破镜不能重圆。可是一旦将两块碎片压得足够紧,达到分子之间吸引力的距离,就真的会互相融合。那我……会不会还有机会,把心贴到跟你无限紧的距离呢?就算江左易已经扎了一个痕迹,我也——”
“不能了。”我擦了下眼睛,轻轻吐出这三个字。叶瑾凉怔了一下,说他懂了,因为我和江左易之间……哪怕有了人命,也没有背叛。爱情的毒,不是什么手段都能下,也不是什么药都能解。有些即便遍体鳞伤也要痴缠下去,而有些……一击就敲死了。
“瑾凉,如果你心里还是放不下我,就答应我保护好自己。”我站起身,说我们都没有精力再互相心疼了。劝不动的就打,打不过的就咬,只要什么都不再怕,就没有人能左右我们的命运:“江左易,他去哪了?”
叶瑾凉摇头,说他带着我去医院的时候,江左易把凌雪从车里抱了出来。就这么走了,画面跟拍韩剧似的。
“你好好休息吧,我等下去找他。”
“凌雪,都跟你说了吧?”叶瑾凉的表情稍微有点奇怪,在我起身的一刹那,突然就攥住了我的手腕。问的话,便更是让我摸不着头脑了。
“说……什么?”我问。
“说叶子……”
“叶子怎么了?”我已经受不了多余的刺激了,这种时候,我只求自己的女儿可以在幼儿园里平平安安的。我想凌楠就算是再变态,也不会反反复复地对一个四岁的女孩下手吧!
“叶子的父亲。”
叶瑾凉闭了闭眼正巧此时有医生进来,说要帮他换药请我离开。
“等一下!叶子的父亲是谁!”在这一针迫不及待的麻醉推进去之前,我差点就要撞开理智冲上去了。可是叶瑾凉说:“舒岚,如果你这一生都注定要跟魔鬼分不开了,我就在你身边……做个夜叉吧。告诉江左易,我认输了,但我不认命。如果他终究还是选择了无法保护你,我会亲自上阵的。”
“叶瑾凉,你——”
“你先出去,别耽误治疗。他失这么多血,本来是不应该同意探望的!”医生不客气地把我轰了出去。叶子……是谁的孩子?
我像游魂一样走在空荡荡的走廊里,每一步都跟刚刚变出双腿的小美人鱼公主似的,点刀尖一样疼。
“妈妈!”女儿的声音就像一记鸡血打进我心房。转身就看到叶子挣脱了李冬夜的手,鸟儿一样冲我扑过来。
“叶子!”我将她的小脑袋搂在胸前,泪水再一次决堤。还是冬夜最懂我,在这个时候,除了叶子之外谁人还能慰藉我空荡荡的心灵?
“叶子好想妈妈。”叶子用两只肥嘟嘟的小手抓着我零碎的长发:“妈妈,你很久都不来看叶子了,冬夜阿姨说你要给我生小弟弟了,是么?”
“我……”我只是哭,却连一句完整的话也说不出来。在女儿看不到的背侧视线里,我仰望着眼睛红红的李冬夜。
我在摇头,摇出了她心疼的眼泪。
“岚岚,先回床上躺着吧,身体要紧。叶子我帮你带着——”她走过来俯下身,拍了拍叶子的小肩膀:“过来叶子,阿姨带你去玩小药瓶好不好?妈妈累了,让她休息一会儿。”
“等一下!”我两步跑回病房里,抓起桌上的那个小玻璃瓶,一把塞进了李冬夜手里。她是个医生,见过了血浆组织液。但是同时也是一个流过产的可怜母亲,所以此时此刻,她的表情很触电。
“你拿这个玩意儿干什么啊,岚岚我知道你难受,可是——”我摇摇头,说你帮我把这个底液带过去,做个DNA检验。
“什么?”李冬夜显然是被我弄蒙圈了:“检验什么啊?它不就是江左易的孩子么?”我偏过头,目光落在正趴在椅子上吃棒棒糖的叶子身上。
我说冬夜,帮我带叶子再去抽个血,跟流产的这个孩子进行一下比对。“你……你到底什么意思?”
“帮我去做,好么?我要知道结果……越快越好。”说完这句话我就昏睡过去了,都已经快忘记了我有几个晚上没好好合眼。
孩子没了,我的心就像被扯去了很大的一块空缺。很痛,但也很轻松。
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床边只有李冬夜一人。她说她是求着检验科的老师硬给加个号的,以后这一笔笔的人情债,要我帮她还。我迫不及待地翻起身,从她手里抢过报告——“我看不懂!这什么指标啊!”“这是血缘对接点的基因链匹配比率,叶子跟你肚子里的孩子,基本可以认定为近百分之七十的相似度。”
“这……说明什么?”我在真相面前徘徊,开始不敢敲门了:“叶子是我女儿,这个孩子也是我的,她们至少是同母异父的,百分之七十的血缘相近度说明了什么?”
“不可能的。同母异父或者同父异母,最多匹配为0-23。同种性别的高一些,如果是异父或者异母的兄妹姐弟,甚至有可能完全不相似。高达百分之七十的程度,不但能说明你肚子里流掉的应该是女胎,还能说明,她和叶子……是同一个父亲。”
同一个父亲?那么,叶子是……是江左易的女儿?岚岚你告诉我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半年多来,你身上到底都发生了什么。”
李冬夜抱着我木讷的肩膀,急得语无伦次。我说我身上发生的一切,跟这半年多没有什么关系。而是从一开始,就被人打了一段很长潜伏期的毒药,现在病发了而已,苦不堪言……
我想我终于弄明白了,为什么毁了容的凌雪坚决不愿回到江左易身边的原因。为什么会突然就对凌楠惟命是从,改头换面地潜入中山建业。她为什么会从唐朝酒店里哭着跑出来,又为什么在面对我与江左易的感情之际,一次次欲言又止地眼神。她为什么会去看我的叶子,又为什么‘不小心’地把一根别针插进了孩子的脑袋。?
她有没有徘徊在犯罪与人性之间斗争过,有没有在不小心下了手之后,心疼又懊恼过。她……永远也无法把这个答案告诉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