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省忻岚市，这里已经近亚热带，又刚刚下过一场雨，气候相当的闷。

市内最著名的酒店，金圣大酒店的顶层，偌大的一个豪华包房内，却只有两个人在对酌，直径三米有余的实木圆桌上，只有聊聊三五个菜品，一瓶二锅头白酒，看着都有些寒碜，但是对酌的两个人，却毫无异色，仿佛就该如此。

沐佑仁拿起酒瓶，倒了满满一杯，递给对面的老人，灰白色的西服，蓝色的衬衫，红色的领带，看起来不太搭配，不过对于一个常年泡实验室和厂区的人来说，这种穿着，已经是比较上心的了。

周连根，一个在工厂跟金属合成材料踏踏实实打了30年交道的老头子，学历不高，只有高中水平，职称也不高，只有中级水平，但是这位老人家在材料应用领域，绝绝对对的一个大拿，独创的镁合金流体合成塑形技术，若非受限于学历职称之类的指标，进华国工程院是妥妥的。

更重要的是，这位老人家做得研究，下得工厂，黑红的脸膛，那是在熔炉前给火焰熏的，脸上有着点点白斑，那都是给钢火灼伤的，沐佑仁就是看重这一点，现在学历高的人不少，搞研究在行的人也不少，能拿工具的更不少，都是数控机床了，但是能进研究室，能进工厂车间的，少！太少了！！

原本并不怎么知晓，但工程院盛利老教授知道六研在找人的时候，专门打电话推荐了了几个人，这些人都有一个特点，脾气梗、倔、直，搞研究行，情商不咋地，可华国国情决定了，研究员不能只会搞研究，所以这样的人在一般的华国企业和研究所，都很难呆的下去，而外资企业，说狭隘也罢，说偏激也罢，这些人根本不考虑，于是生活都不怎么太好，空有一身本事，没有匹配的地位。

沐佑仁详细了解了这些人的基本情况，盛利老教授给出的，都绝对是埋没的黄金，至于性格问题，沐佑仁自觉没问题，洪森当年也差不了多少，于是决定亲自上门挖人，周连根就是其中一个。

对于这样的人，谈钱谈生活谈理想，有用，但用处不大，主要得谈感情，找准症结，连续的跟踪，巧妙的接触，准确的调查，让沐佑仁大概了解了情况，建立了一些交情，然后才有了今天的报价，上来就报价，人直接给你扔出去，故往想挖人的可不会少，连续多年的习惯，已经成立一种偏拗了。

“周工，考虑的怎么样了？有什么问题，您就直说，都是技术人，别来弯弯绕的东西，咱们不兴那个！”

“那我就直说了，条件实在很好，如果说我不动心，那是骗人的，谁不想过的好点？你们的诚意我也看到了，身家亿万的大富豪亲自来请我这个老头子，这情我领。但是，我说老实话，我舍不下我那些教出来的徒弟，更舍不得我的厂子，在803厂，我干了近30年，从大学一毕业，我就进去了，30年，从生产线到研究室，从政工处到教育科，到处都是我的徒弟，而我现在也是近六十的人了，马上就是退休，实在舍不下这地方，所以……”一杯酒下肚，黑红的脸膛上闪着红光，被钢火烧灼出的疤痕都泛出了血色，周连根满是歉意的说道。

“嘁，我说是啥呢，别忙回绝，周工！”沐佑仁拉拉领口，就像当初跟洪森兄弟几个在小酒馆喝酒时一样，从背后拿过皮包，拉开，啪的一声，把一叠纸拍到了桌子上。

“这是什么？”周连根奇怪的问道。

“收购协议，周工……您这年纪，又是盛利盛老的朋友，我就教您老周叔，没问题吧？”沐佑仁问道，但是语气很夺定，还带着些压力。

“没问题，老盛跟我说过你们，你们干的事儿，做出的成绩，这个！”周连根一挑大拇指，忽然貌似狡猾的一笑，“否则我可没兴趣多说废话，这些年跑来挖我的人多了。”

“嘿，您都知道啊？！不过，老周叔，您还真太高看您了，您当我一日理万机不一定，日理千机绝对有的大总裁，千里迢迢跑过来，就是来挖您的，我是来收购的！！”沐佑仁一乐，然后用力拍拍桌子上的纸，语气里亲昵带着略微的鄙夷，说道，尺度把握的很好，略带鄙夷的玩笑话，让人只会生出亲近，却不会让人反感。

“收购？”周连根一愣。

“是的，收购，六研占地近25平方公里，”这是夸大，但是事实上也差不多，沐佑仁手上沾着酒，写在桌子上，继续说道：“计划里，六研起码要有1.3万研究人员，加上各种服务人员，起码超10万，还有3个月就可以入驻，我上哪儿去招那么多人去？”

“感情，你跑来是看上我们的厂子了？”周连根只是情商不足，但智商绝对够，微微一怔，马上就明白了。

“我要厂子干吗，我们是以研发为导向的企业，又不打算开工厂。”沐佑仁一翻白眼，再次拍拍桌子上的一叠子纸，说道：“我要收购的是你们忻岚第803金属加工厂附属的那个铝镁合金研究所。”

“那可不行，没有研究所，厂子吃什么！”周连根站起来大叫道，眼神一下子变得很不善。

803厂原本只是一个地方小军工厂，改革开放，无数类似厂子倒闭，803厂能支撑下来，不仅没有倒闭，反而活的挺滋润，原因就是有自己的研究所，而且历任厂长哪怕砸锅卖铁，也一直咬牙维持着投入，这才有了后来的一系列合金专利，才最终生存了下来。

亲身经历了那个适者生存的大潮，科技是第一生产力，周连根比谁都清楚，要是研究所没了，短期内是没事儿，甚至还会因为有钱了，更加红火，但时间一长，厂子就麻烦了，要知道专利总是会过期的，而再培养技术人员，不是那么简单的，这是釜底抽薪啊，由不得周连根不怒。

“急什么，喝酒！”沐佑仁把酒杯重重一顿，嗓门比周连根更高，“老周叔，你把自己当傻子，还是把我当傻子，会认为你们是傻子，不明白研究所对厂子的重要性？”

“你说！”周连根硬邦邦的说道。

“当然要说，当初你们投钱，现在你们收获，但现在你们投钱，将来你们还会收获吗？803厂去年效益840万，跟很多国营厂子比，确实不错，但是现在材料价格飞涨，工人工资飞涨，运营成本飞涨，这点收入能撑得起对研发的投入吗？

据我所知，803厂去年投入到铝镁研究所的总资金是260万吧，占盈利将近三分之一，这证明你们厂子的领导人非常有心，但是，发完工资，买完材料，你们还剩下多少，去年一年你们做了多少试样，完成多少次实验？

还有，研究要的是延续，薪尽火传，现在铝镁合金研究所里面，除了你和你的徒弟孟子然，还有能称道的人吗？你们培养的人才，有多少留下，有多少是跑了的，你们能拿出足够留人的薪水吗？

别说砸锅卖铁，更别提艰苦奋斗，当年你们能，现在你们能要求那些年轻工人跟你们一样砸锅卖铁艰苦奋斗吗？现代研究，已经不是勒紧裤腰带就能搞的了，现代的研究，需要的是海量的投入，得力的人员，还有运气，铝镁研究所还能坚持到运气来临的时刻？”

沐佑仁说一句，就在桌子上划一道，周连根脸很黑，但也只有听着，因为都是实情。

确实，803厂是在现代很少见的，肯在研究上大投入的企业，一年的研究费用，居然占了总盈利的三成，但是，如果是其他的行业还好说，相对于盈利规模来说，260万已经是个不小的数字了，但803厂却是一个特种合金厂，这260万，就小的不能再小了。

金属行业，是一个高投入，高产出的基础行业，其本身并不产生效益，只有将金属转化为零件，设备，才能转化为效益，所以这里是大鳄的游戏圈，想在这里生存的好，要么有独到的技术，要么有巨大的规模，否则无法用盈利支撑那么庞大的投入。

目前803厂，根本就是依赖早年间的几个专利存活，已经有好几年没有够格的成果了，其原因就是投入不足，现在不再是那个物价低廉的时代了，一炉钢就是几千块，十炉就是几万块，260万能做几次实验？扣掉各种开支，仅常规实验就已经耗干了经费。

厂子的设备在一天天老化，更新的资金很少，顾着研发，就顾不到更新，顾着更新，就顾不到研发，当年的底子已经差不多吃干净了，如果还是现在这种模式，那么等设备支撑不住的时候，就是崩盘的时候，这一点周连根知道，厂子里的领导们也知道，所以研究所的经费，一年比一年的减少。

“你们的投入，支撑不起研究，你们的薪酬，也很难留住得力的人员，现在的研究所，不过是靠着你和你的徒弟孟工支撑着，一旦你们走了，那么这个研究所你们想不关也不行，所以如果不寻求改变，那根本不过是在等死罢了。

而你们，有足够的能力做出更大的事业，以你们的能力，窝在这里，守着那区区260万的研发资金，纯粹是浪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同时也是浪费工厂的生命，还不如干脆分离掉，用那些钱来改善厂子的生产线。”

“可没有技术，同样会是倒闭，这一点，我们在80～90年代看得多了。”周连根冷静了下来，叹口气说道，沐佑仁这些话，没一句是胡说，一条条都说在了803厂的软肋上，打死不承认也行，但周连根拉不下这个脸。

“您这个说法，让那些根本不做研发的私营业主们，情何以堪呐？！”沐佑仁戏谑的说道，“让专业研发的做研发，让专业生产的做生产，这不是挺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