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操之走过来一看,说道:“岂可无茶。”命驿舍执役准备一个小炭炉来,来震取来黑陶茶壶和越窑青瓷茶盏,壶水二沸,涌泉连珠,陈操之注水入茶盏,轻轻盖上盏盖,微笑道:“这是我陈家坞种的茶,清明前新摘的,杀青、揉捻、干燥,以沸水泡之便可饮用,清香隽永,唇齿留芳,嗯,绝非自夸。”
谢道韫听到最后“绝非自夸”四字,不禁莞尔,说道:“是否自夸,且待我品尝验看。”
过了一会,见陈操之把盏品茗,谢道韫也举着茶盏,揭开盖子,顿觉清香扑鼻,赞一声:“甘香如兰。”再看浮沉在水里茶叶,碧绿鲜嫩,一片片小叶子形如雀舌,很有美感,轻轻抿一口,初觉淡而无味,似不如煎茶,但过了一会,就觉得唇舌间都有一种幽冽的芬芳,不禁眼睛一亮,又赞:“真至味也。”又品了几口,清和之气氤氲,真有沁入心脾之感。
陈操之看了一眼谢道韫被热热的茶水濡湿的红唇,白齿时现、舌尖隐约,便目视他处,说道:“我陈家坞前年开种五百亩茶园,去年增为一千亩,今年辟两千亩,去年共收茶叶十五万斤,今年将倍增。”
谢道韫道:“这陈氏新茶简便易饮,茶味纯净,必将大行于世,只怕两千亩是不够的。”
陈操之笑道:“英雄所见略同,我四伯父见去年的十余万斤茶尚有两万余斤未卖出去,本不欲再增辟茶园,是我一意要求增产,这次写信回去让族中将未卖出去的上品葛仙茶运送两千斤来建康,我要全部赠送出去,令叔父安石公、万石公少不了也要收到我陈氏的茶叶。”
谢道韫凝视陈操之,微笑道:“子重可谓生财有道,这等饮茶法在建康流行开来后,自然风靡江左,两千亩茶园自是供不应求,要两万亩方可。”
陈操之道:“茶园不宜太多,以种麦种稻为第一,三吴虽富庶,宜有荒年。”
谢道韫道:“子重真乃经世济民的大才,事事皆通,可惜现在尚不能一展抱负,陆氏是三吴门阀,田产百万,若得子重经营,于家于族于国皆受益。”
谢道韫与陈操之独处时,就不必用浓重的鼻塞音说洛阳腔,只用本来嗓音说话,因为怕外人听见,往往说得很轻,仿佛呢喃细语,低徊宛转,饱蕴深情一般。
陈操之听谢道韫这般说,显然是很赞成他与陆葳蕤的婚姻,只是把他与陆葳蕤的婚姻联系到于家于族于国皆受益,这让陈操之略微有些不舒服,谢道韫太聪明了,看待事物过于理性,不过谢道韫的确说得没错,若他能得陆氏的财力支持,定可大展宏图,且不说其他,单种植和采矿两大方就能获巨利,上次他借葛师之名,指点桓温往武昌以东寻找铁矿,荆州刺史桓豁那边想必也快有消息传回来了吧,那里的铁矿一定能找到的,这只是他牛刀小试而已,他不能死心塌地追随桓温,他要留后路,要为自己家族多作打算,狡兔亦有三窟——
谢道韫见陈操之墨眉蹙起、沉思不语,自然以为陈操之是为与陆葳蕤的忧心,便问:“子重有何打算呢?”
陈操之一时不明白,问:“英台兄问我什么打算?”
谢道韫迟疑了一下,还是问道:“我问子重与陆小娘子的事,有何打算?”
陈操之看着谢道韫,谢道韫笑意浅浅、神色淡定,真的是一心为好友着想的样子,霎时间陈操之有些茫然,谢玄曾说的话在心头一掠而过——“家姊要与你终生为友,其实乃求夫妇不可得而退一步也。”但现在面对谢道韫明澈睿智的眼神,陈操之对谢玄的话和自己的感受又有些怀疑起来,谢道韫冰清玉洁、风神高迈,真不是寻常世俗女子,也许她真的只是看重友情而已,说什么求为夫妇不可得的话是对她的亵渎啊,这样的女子理应敬重一生——
这样一想,陈操之心情轻松了一些,对谢道韫更生敬意,答道:“亦无具体打算,我让陆小娘子等我三年,我只有努力而已,心里也常担忧,生怕耽误了她。”
谢道韫垂眼看着手中茶盏里一片片微微浮漾的碧绿茶叶,说道:“小陆尚书对子重是很赏识的,最大障碍是大陆尚书吧,我三叔父都说大陆尚书太刚易折——”说到这里,抬眼一笑,说道:“不能再说了,再说就卑鄙了,我以为子重必将心愿得成,反正陆氏嫁女给子重,绝对是良缘,当时或有非议,久后自见佳处。”
陈操之笑道:“英台兄太夸我了,惭愧。”
谢道韫道:“不是夸赞,是勉励啊,子重总是要给自己重负、做常人做不到的事,任重道远,我怜惜哉。”说罢,俯首啜一口清茶,转头望着院墙外的远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