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美食家其实是很讲究的,小到一勺盐,一根葱或者一粒花椒都要精挑细选。更何况这酿酒用的水。
忙活了大半天,回城的时候已经暮色四合时分。云都城门进进出出的行人络绎不绝,颜文臻的车队在城门口放慢了速度。火盆里的炭火只剩了余烬,马车里不如初时暖和,白少瑜展开自己的斗篷把睡得迷迷糊糊的颜文臻搂进怀里。
马车忽然停住,车外传来守城官兵跟车夫的说笑声。
“明儿老兄家的小公子百日,我家少爷要去宫里,怕是喝不上小公子的百日酒喽。”白家的车夫笑呵呵的把一个装了福寿同春小金骡子的荷包丢到守城官兵的怀里。
“无妨,回头我叫人把酒送到府上去。”守城的官兵捏着荷包笑的见牙不见眼。
车夫扬起马鞭刚要赶车前行,恰好一辆出城的马车停在跟前挡住了去路,车窗帘子一掀,一个留着山羊胡子的老者弹出头来,朝着车夫一扬下巴:“哟,这是白家的车?我家爷问是谁在车上呢。”
“哎呦,是愚耕先生呢。”白家的老车夫忙拉住马缰绳从车板上跳了下来,朝着山羊胡一拱手,赔笑道:“您老人家这早晚了还出城?”
愚耕先生,礼部尚书邵锡兰家的门客相公。你说你一个读书人,干嘛给自己取这么个号呢?愚耕,傻缺佃户的意思嘛!虽然白家老车夫跟这位愚耕先生是熟人,但也忍不住第八百遍从心里腹诽。
“问你呢,你们东家可在?”傻缺先生不满的瞪了老车夫一眼。
“在,在呢。不知先生有何吩咐呢?”白少瑜不得不掀开车窗帘子,露出半张脸——没办法,礼部尚书家的幕僚,能不得得罪还是不得罪的好。
“我家大公子有件小事儿要跟白老板聊聊,不知白老板可否有空?”
白少瑜微微迟疑:“这个……是今晚吗?”
“自然是今晚。我家大公子在城外的逐月小庄设宴,白老板来不来?”
“好。”白少瑜点头应道,“不过在下要先送家眷回去,稍后便来。”
“哎呦!”车内一声清润的冷笑,“原来白老板车上还有家眷。”
白少瑜一怔,他已经听出这凉薄冷笑的主人是谁了,于是忙把手上的车帘子挂起来,朝着外边拱了拱手,“邵大人恕罪。”
“行啦,邵某先走一步,白老板可别失约啊。”又是一声凉薄的冷笑,宝蓝色的锦帘放了下来。
颜文臻早就醒了,抬头看了一眼一脸为难的白少瑜,心知这位新上任的邵家大人是不能轻易得罪的,于是低声说道:“少瑜哥,你去忙吧。我自己回去就成。”
“我让老孙送你回去。”白少瑜不放心的说道。
“不必了,后面跟着的可不都是可靠地人?你安心的去赴宴吧。”颜文臻说着,已经整理好了自己的斗篷站起身来,弓着腰出了马车。
那辆已经出城门的邵府马车里,愚耕先生悄悄地先开车帘子往后看了一眼,刚好看见从白少瑜马车里下来的颜文臻,遂低声笑道:“大爷真是好谋断,那车里果然是颜家的小娘子。”
靠在车壁上的邵隽文淡然冷笑:“如实连这么点事情都弄不清楚,还怎么在这云都城里混呢。”
愚耕先生放下车帘又朝着邵隽文竖起了大拇指,奴颜婢膝的笑着:“大爷的手段,在这云都城可是这个。大爷想要的东西,纵然是远在天涯海角,那也得乖乖地飞回来。”
邵隽文又是一个淡漠的冷笑,却没接话茬儿,只是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城门口,颜文臻下了白少瑜的马车,在豆蔻的搀扶下上了自家的马车。白少瑜看着颜家的车队从面前过去之后放吩咐车夫转了方向,追着邵家的马车往京城第一风月场逐月小庄去参加邵隽文的宴会。
前朝末代皇帝昏庸无能,却是个风月高人。
他这辈子做的最有出息的一件事情就是不顾言官的唾沫星子和飞雪一样的劝谏折子,极其高调的把当初京城第一名妓纳入了后宫,还封为贤妃。
因为这位前朝妃子的缘故,逐月楼身为皇妃的娘家,一时名声大噪,这里的姑娘更是身价百倍。至此改朝换代历经百年也依然风头不减。
逐月楼的老鸨子更有独特的经济头脑,生意做大发了之后,便再也不屑跟烟花巷里的那些勾栏院为伍,干脆花大把的银子去了城西买了块地,又大手笔的在这块地上修建了一个庄园,名为逐月小庄。
又是几十年过去,风云变幻,之前的老鸨子早就卷了大笔的银子养老去了,如今的逐月小庄改投了新主人,生意由之前的红红火火转为不温不火,渐渐地没有了往日的盛名,但却更添了一层神秘。
白少瑜也隐约知道逐月小庄跟邵家关系不寻常,更有风言说逐月小庄现如今就是邵家的产业。但朝廷官员私下经营青楼楚馆生意可不是小事,若被上面查实,纵然不是死罪也的查办降职。所以这样的话也只是在小范围里风传,谁也不敢胡乱说。
白少瑜不是纨绔轻狂之人,更知道自己肩上的担子,所以对这样的事情也只是听说而已,从未对任何人传过只言片字。只是他完全没想到的是,今晚会在逐月小庄这样的地方发生扭转他一生的事情。
今晚的逐月小庄关门谢客只接待邵隽文一家,但凡能进门的都是邵隽文邀请的客人。
五六个纨绔子弟还有那个愚耕先生之外,还有三个黄头发蓝眼睛的海外商人围在邵隽文跟前说笑,这让白少瑜特别的尴尬——他根本就不是他们一路的人,邵隽文是抽风了才把他一个药商给约了来?
“白老板,不慢嘛。”愚耕先生率先跟白少瑜打招呼,这位幕僚先生笑眯了三角眼,一脸不好相与的刻薄样儿却偏偏做出一副友好的表情,让白少瑜心里更加嘀咕。
“邵大人好,几位公子好。少瑜给诸位见礼。”白少瑜感觉到其中的蹊跷,于是抱拳行礼谨慎行事,唯恐让这些人挑了错处。
“坐。”邵隽文用下巴点了点下手的座位,又跟身边的海外商人笑道:“詹先生,我给你介绍一下,这可是我们云都城最大的药行大鳄白老板。白老板跺跺脚,咱云都城的药行就得是一场大地震呢。你们不是想做药材生意吗?那得跟白老板好好相处。”
“邵大人谬赞。”白少瑜忙起身道。
“坐,坐呀,这儿没外人不用这么拘礼——噢,你白老板若是不想与我们这些纨绔为伍,我们也是没办法的。”邵隽文说完,便朝着旁边栾棠风几个人讪笑。
栾棠风几个纨绔纷纷附和着转头看白少瑜,栾棠风还拉了白少瑜一把:“白兄,坐吧。你再这样,可真是成心跟咱们生分呢。”
白少瑜只得落座,连声称‘不敢当,不敢当。’。那位被称为‘詹先生’的洋人朝着白少瑜欠了欠身,用蹩脚的华语向白少瑜问好。白少瑜忙欠身还礼:“詹先生客气了。”
客套了一翻之后,有清秀可人的小雏妓上来给白少瑜添茶,之后便跪坐在旁边不走了。白少瑜对这些事情虽不陌生,但还是下意识的往一旁躲了躲。邵隽文却浑不在意的伸手拍拍手边的姑娘:“来,给爷捏一捏。”
那小女娘便娇笑着应了一声,乖巧的膝行至邵隽文身后给他揉捏。
栾棠风又拉着几个海外商人说荤段子,那几个人听得似懂非懂,却还是跟着旁人一起哄然大笑。白少瑜面上也随着他们笑,心里却暗暗地琢磨,这姓邵的跟自己素无往来,为何要把自己拉到这里来?看上去又不是为了生意,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说笑了一阵子,茶水点心撤去,有四个没长开的小女娘抬着一张花梨木雕花方桌上前来。方桌上是四样菜色,白少瑜见后暗暗的心惊——什锦腰果,尖椒豆油皮,椒盐脆豆腐,蛋饼韭黄!这都是嘉和楼的招牌菜啊!而且但看这卖相,绝非别的厨子随便弄出来的仿制品!
怎么会这样?
白少瑜的心口突突狂跳,暗自猜测着其中缘由,不想旁边的小雏妓立刻解了他的疑团:“回大人,颜大厨说时间太紧了,先做这四个快炒的菜肴给贵客先用着,稍后再上他们的招牌菜。”
所谓的颜大厨就是颜博晏?老爷子绝不会来这种地方!白少瑜笃定的想。
难道是小臻的父亲?!颜博晏的独生子颜东昂是个有名的纨绔,吃喝嫖赌无所不精,他能混进这逐月小庄还真是不意外,只是听着小雏妓的话里,好像颜东昂跟邵隽文很熟?
想到这些,白少瑜的心情越发的沉闷,邵家位高权重,绝不是白家颜家能够招惹的,虽然颜家巨富,可自古以来商家就不敢跟官斗,别说邵家还有个长公主坐镇,邵锡兰又官拜礼部尚书,就只邵隽文这个驸马都尉兼户部的六品主事也不是轻易能得罪的。
这些人,满口仁义道德,其实行事最卑鄙不过,强盗土匪看中的东西是直接抢,而他们,背地里耍个小手段就能害得人生不如死。
“唔——呸!这是什么破玩意儿啊!”邵隽文恼火的声音打断了白少瑜的沉思。
白少瑜错愕抬头之际,旁边的小雏妓们都纷纷后退跪趴在地上。
“去告诉颜东昂,再不拿出点真本事来,小心邵爷一脚踹出他的肠子来!”愚耕先生吩咐旁边的小女娘。
“是,奴婢这就去。”小女娘抖着小身板儿着磕了个头,匆匆的退了出去。
“都是颜家的人,我还以为这颜东昂多少能学到点颜家菜的真传!如今看来,竟全都是些糊弄人的玩意儿!”邵隽文喝了口茶,转身吐进旁边的钵盂里,拿了洁白的帕子擦拭了嘴角,又骂道:“真是扫兴!”
洋人詹姆斯一边嚼着什锦腰果里的青豆一边奇怪的问:“明明很好吃呀,邵大人怎么会不喜欢?”
邵隽文没说话,旁边的栾棠风却笑了:“詹先生,你说这个好吃,那是因为你没吃过更好吃的。如果你能去嘉和楼吃一次,我敢保证,这天下的美味都入不得口喽!这个?这个也配叫颜家菜?徒有其表罢了!”
“还有比这更好吃的菜?”詹姆斯的一双蓝眼睛立刻亮起来,闪闪的都是一颗颗小星星。
“当然。”栾棠风笑着问白少瑜,“白老板跟颜家交情深,你来说说,那颜家小女娘颜文臻的手艺,是不是比她爹还强十倍?”
白少瑜讪笑两声,讷讷的说道:“也还……差不多吧?颜家老爷子的手艺自然是没话说,颜家大爷不好此道,没得老爷子真传也情有可原。”那混蛋吃喝嫖赌里面唯独‘吃’上不精通,满腹心思全都放到酒色和豪赌上去了,平日见了不是一身的酒气就是脂粉味儿,哪里还分得清楚油盐酱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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