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落日一分分西斜下去,隔着窗纱,殿中的光线晦暗下来。大叠积下的奏折还放在案上,特急的军报上粘着雉毛,那羽毛上泛着一层七彩亮泽,仿佛新贡瓷器的釉色,发出薄而脆的光。
本来金河秋汛,决堤不下四十处,淹没三州十五县良田万顷,数万灾民流离失所,乃至疫病渐生,急调粮食、药材赈灾。
而秋高马肥,北蒙部趁势南下,滋扰西岚关,因年年此刻必有游骑来犯,又经过大半年的战事准备,双方一直迟迟没有开战,因此守军一时大意,竟容细作混入西岚关内,数十细作于半夜同时纵火,满城军民扑救不及,一夜间将西岚城烧成遍地焦土。
西岚关乃是朝廷倚重的西北门户,遇此之变,急调关内肃州、凉州的驻军北上赴援,与北蒙的骑兵激战日久,竟相持不下。眼看不得不抽调北营赴援,所谓内忧外患,皇帝连例行的秋狩都罢而未举。
“陛下,宁侯来了,在外边等候宣见。”吴缈小心翼翼的回道。
云硕坐在原处没动,手指依然压在刚刚送到的八百里加急军报上:“宣。”
宁侯进殿来,俯身叩拜:“臣卫章,叩见陛下。”
“起来吧。”云硕微微转头,看着跪在地上的老臣,缓声说道。
宁侯再次叩首,朗声道:“谢陛下。”
“西岚城失守。”云硕把手上的加急军报往宁侯那边推了推,手指在上面轻轻一点,叹道:“朕只得又把老将军你叫来了。”
卫章立刻躬身应道:“只要陛下圣旨一下,臣便领兵出京,背水一战也要把西岚城拿回来。”
“老将军豪气不见,朕心甚慰。”云硕点了点头,说道:“但是,这次,朕并不打算让老将军你出马。”
“那陛下的意思是?”卫章迟疑的看着云硕。
“朕这次想用年轻的将领。”云硕淡淡的说道。
卫章立刻明白了皇上的意思——自己,贺熙,唐萧逸等人已经年过六旬,是时候卸甲养老了。一个国家不能一直指望着老家伙们上战场。
“陛下英明。”卫章拱手道。
“然而,战场上瞬息万变,非得有老将军这样的人去坐镇,朕才放心。”云硕叹道。
卫章躬身道:“老臣但凭陛下驱使。”
“有些事情,朕也不想瞒着老将军,北蒙与我大云的这次战事,究其原因,也不过是因为一桩小事。事情因谁而起,便由谁去结束。老将军就给朕做个督军,可好?”
“臣遵旨。”卫章撩起衣袍,跪地接旨。
云硕抬了抬手,说道:“老将军请起。”
卫章谢恩后站起身来,站在一旁。云硕又朝着殿门外呵斥了一声:“还不滚进来?!”
千夜应声而入,进来后便跪在地上,低头不语。
“朕给你十万精锐,但只给你两个月的粮草。两个月之内你若不把这件事情了结,不用朕的旨意,宁侯便可直接夺了你的帅印。而你自己改如何了结,朕就不必多说了。”
千夜顿时红了眼,叩头道:“陛下放心!千夜就算是死,也要把西岚城夺回来!”
……
清凉殿,苹果儿一个人躲在水阁的台阶处偷偷地哭。
香橙转来转去终于找到她,噔噔噔跑下台阶拉了她一把,恨恨的骂道:“哭有什么用?!你有这哭的功夫儿还不如赶紧的去见他一面呢!”
苹果儿抹了一把眼泪,赌气的说道:“见一面又怎样?还不如不见。”
“你个没出息的!他就要上战场了!战场是什么地方?你该是知道的!”
“我知道,我自然知道……那是九死一生,随时随地都会丧命的。”苹果儿说着,眼泪又扑簌簌的落下来。
“那你还不赶紧的去找他?”香橙着急的拉了苹果儿一把,“就知道在这里哭哭哭!哭有什么用?!”
“找他做什么?找他,他就能不去了吗?这件事情本就因我们而起,大不了……大不了他若是回不来了,我便去给他陪葬!”
“出息!就说你没用!遇到什么事儿就知道哭!”香橙气得站起来跺脚。
“你说,我能怎么样?”苹果儿被骂的急了,也跟着站了起来,“若是你,你会怎么做?”
香橙被苹果儿反问,一时急了,咬牙道:“若是我,我就去找他,今晚就嫁给他!就算他这次去了回不来,我还能给他生个儿子,等儿子长大了,我叫他去给他爹报仇!”
“……”苹果儿顿时瞪大了眼睛。
“你瞪我做什么?难道你们没有陛下赐婚?皇后娘娘连宅子都给你们买好了!”香橙怒其不争的瞪着苹果儿,“再说了,这总比你去陪着他死更有意义吧?!”
“是啊,这总比我陪着他去死更有意义。”苹果儿咬了咬牙,转身飞奔而去。
香橙舒了口气靠在身后的木质台阶上:“总算是骂的开窍了!”
“唉!”头顶上传来轻声一叹,水阁的栏杆上露出一个圆圆的脑袋,“你呀!还不赶紧的上来。”
“娘娘,小心些!”香橙吓了一跳,忙转身疾步跑了上去。
韩芊靠在水阁的栏杆上,笑看着香橙:“你倒是痛快了!这事儿也太莽撞了些,你怎么就知道千夜不能凯旋归来,封侯拜将?”
“奴婢也是为了他们两个好。”香橙搀扶着韩芊去水阁里的藤椅上落座,一边解释道,“若是他们两个今晚成了好事儿,那千夜在战场上势必也恋着她,但有一线生机都不会放弃。否则,他若一心求死,咱们那死心眼儿的傻大姐这辈子可就惨喽!”
韩芊笑道:“你倒是想得远。”
“娘娘不知道,奴婢上午刚好去前面的清风明月阁送东西,凑巧听见千夜跟万岁爷跟前起誓,听他那口气,大有舍生取义的架势,回来又见苹果儿姐姐偷偷地哭,您说奴婢能不着急吗?”
“嗯,听起来好像有点道理。”韩芊点头道。
“奴婢谢娘娘夸奖。”香橙儿笑眯眯的褔身。
“说吧,想要什么奖赏。”
香橙儿听这话,立刻笑弯了眉眼:“奴婢不想要什么奖赏,只想等会儿去听墙根儿……”
“……”韩芊一本正经的盯着香橙看了一会儿,朝着她勾了勾手指。
香橙立刻狗腿的凑过来。
韩芊凑到她的耳边,小声说道:“本宫也想去。”
香橙立刻把脑袋摇成拨浪鼓:“这可不行,万岁爷会把奴婢丢湖里去喂鱼的。”
“你若是有法子让本宫跟你一起去,本宫就准你今晚的假。”韩芊满满的坐直了身子,“你若是没法子让本宫跟你一起去,那你今晚就在清凉殿值夜吧。”
“啊?”香橙立刻瞪大了眼睛。
“反正你也没有情郎可以会,就安安稳稳的替苹果儿值夜吧。”韩芊凉凉的斜了香橙一眼。
“娘娘……”香橙跪在皇后娘娘脚边,抱着娘娘的腿撒娇。
“刚才骂人的气势呢?”韩芊淡淡的问。
“娘娘,奴婢错了。您饶了奴婢吧。”香橙哭咧咧的求饶。
韩芊丝毫不为之所动,且淡笑道:“你有在这儿抱着本宫的腿求的份儿,还不如好好想想晚上怎么支开陛下,带着本宫去听墙角呢。”
“奴婢有什么好办法支开陛下呀!这整个儿后宫之中就没别人儿。陛下之粘着娘娘您一个,一时半会儿见不到就要找的!”香橙犯愁的叹息。
“什么鬼话!”韩芊叱道,“难道为了支开陛下,叫本宫去找一群女人来?”
“娘娘饶命,奴婢也就是随口那么一说……奴婢嘴贱。”香橙慌忙请罪。
“算了,本宫就是去听个墙角,有什么好躲藏的?咱们就光明正大的去。陛下管天管地,难道还管着咱们去找乐子不成?”韩芊拿出皇后娘娘的气势来。
“娘娘说的是。”香橙忙站起身来,又看了一眼韩芊身上的霜白色绣银线云纹无袖褙子和杏色绫裙,又劝道:“不过娘娘要去听墙根儿,至少要去换身衣服呀。”
“走,换衣裳去!”韩芊忽然来了兴致,起身回清凉殿寝殿去换衣裳。
晚膳时分,云硕托着疲惫的身子回清凉殿找韩芊一起吃饭,进门却见里面静悄悄的一点声音都没有,连平日里守在殿内的苹果儿和香橙儿也不见人。
“人呢?”云硕进里面去转了一圈儿,出来刚好碰见青梅,遂皱眉问,“你们娘娘呢?”
青梅忙躬身回道:“回陛下,娘娘出去了。”
“出去了?去哪儿了?”云硕皱眉问。
“陛下恕罪。”青梅褔身应道,“娘娘没说,奴婢也没敢问。”
“退下。”云硕摆摆手,把不相干的人都赶出去,自己去韩芊平日里常靠着的榻上坐下来,随手翻了翻手边的一个画本子,发现竟是一本野史,便无奈的笑了笑随手丢开,又去干果盘里捏了一颗松子儿捻去了薄皮儿丢到嘴里。
无聊。
云硕伸了个懒腰靠在榻上,闭着眼睛迷糊了片刻,睁开眼睛看见外边天色已黑,而他的皇后娘娘却依然没回来。
“来人!”云硕坐起身来。
“奴婢在。”青梅和山竹两个应声而入,后面还跟着吴缈和两个小太监。
云硕看着两个丫头,冷声问:“你们娘娘到底去哪儿了?”
“陛下恕罪,奴婢真得不知。”青梅和山竹双双跪下。
吴缈见状忙上前劝道:“陛下息怒,香橙和樱桃儿也不在,还有孙得福也没在,想必这些人都服侍在娘娘跟前呢,所以娘娘应该只是在这行宫里走一走,奴才这就派人去寻找。”
云硕忽然福至心灵,摆摆手说道:“不必寻找,你只叫人去凌云阁瞧瞧便罢了。”凌云阁是护卫的居所,千夜千寻身为皇上身边的近卫都尉,各自在那边有自己的屋子。
“是。”吴缈答应着转身要走。
“慢着!”云硕把手里的茶盏一放,站起身来,“给朕更衣。朕自己去瞧瞧他们背着朕到底在搞什么鬼!”
“……是”青梅担心的看了吴缈一眼,起身去给皇上拿家常燕服。
凌云阁,千夜的两间屋子里。
苹果儿把一个鸭蛋青色的包袱放到桌子上,打开,里面是一双鞋子,一个荷包,一条头巾以及自己小时候就戴在身上的一个护身符。
“这些东西你随身带着,我也知道用不上,但至少是我的心意。”我不在你身边,有这些东西陪着你就等于我在。苹果儿深情的看着眼前的人,默默地说道。
千夜看着这些东西,一件一件的拿在手中细细的看过又放下,心里犯堵,一时也说不出话来,沉默了半天,他终于狠下心,把东西一一放回包裹里,闷声说道:“这些东西你都收好,明日我会向陛下请旨,把我们的婚约取消掉。”
“你说什么?!”苹果儿的脸色登时苍白。
“我这一去,生死未卜。”千夜凝眉看着苹果儿,沉声叹了口气,终是忍不住伸手拂过她的脸颊,哑声说道:“若是我能活着回来,到时候再请旨赐婚娶你,若是我回不来,你就请皇后娘娘为你择一良人,好好地出嫁,好好地活下去。”
“胡说!”苹果儿忽然伸手狠狠地推了千夜一把,又是生气又是伤心,强忍着眼泪,骂道:“你个混蛋!你不许胡说……”
千夜忽然伸手握住苹果儿的肩膀,低头看着泣不成声的姑娘,薄唇抿了又抿,最后还是忍不住把人拉进怀里狠狠地搂了一下,又用力的推开:“苹果儿!别这样!为了我这样的人,不值得。”
“值不值得不是你说了算!”苹果儿挥手打开千夜的手臂,又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值不值得是我的事!我觉得值,就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