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权和孙登父子俩一见面,都愣住了。孙权在曰南呆了一年多,虽然没有亲自上阵,但是天天和士兵们呆在一起,吃粗粮,干粗活,个子又向上窜了一大截,比孙权还要窜出半个头,整个人看起来虎虎生威,黝黑的面皮上带着从容自信的笑容。大概有一年时间没穿的太子军服穿在他的身上显然紧,手一动,就能看到鼓鼓的胸膛起伏,浑身上下发散出无尽的活力。
孙权则老多了,一年不见,原本乌黑的头发白了不少,面容也显得有些消瘦,看到孙登的时候,他正在看文书,抬起眼皮时,额头上一道皱纹十分清晰,衬着有些斑白的鬓角,显得特别的憔悴。
父亲老了。在那一刹那间,孙登忽然有种扑上去抱着父亲痛哭一场的冲动。可是他还没有动,孙权就笑了:“我的太子回来了,这次曰南大捷,大振我吴国威风,可喜可贺啊。”
孙登立刻收起了冲动,伏在地上大礼参拜:“儿臣登拜见大王。”
“子高,起来。”孙权放下手中的笔,笑着拍拍手:“阿虑,还不出来见见你兄长?每天想着要见他,怎么他回来了,你倒躲起来不敢见了?”
孙登眼神一紧,随即又露出了笑容,他看着从帷帐后面露出半边小脸,神情有些紧张的孙虑,赞了一声:“阿虑长得好快,一年不见,就是个俊俏小郎了。”
孙权呵呵的笑了,招手让孙虑走到他的身边,疼爱的摸着他的头说道:“是啊,他不仅长得快,书读得也好,武艺也不错,是个文武全才的好孩子。我把他带在身边教诲,军务劳累,看到他就轻松多了。”
孙登脸色不变,温和的看着孙虑,搓了搓手,不好意思的说道:“父王,儿臣不知弟弟在父王身边,未带得礼物,失礼之极。”
孙权哈哈一笑,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说道:“那可不行,你这做兄长的,万里征伐,大胜而归,岂能没有一点礼物给弟弟的?你不给我带,我不怪你,可是不给阿虑带,那可不行。”
孙登尴尬的一摸头,忽然一拍脑袋,笑道:“父王有诏,儿臣岂敢不从。正好随行的礼物中有一件带给父王的礼物,我便转送给阿虑吧,请父王恕儿臣不请之罪。”说着,从身后随从手里接过一只锦盒,双手送到孙虑手中,笑道:“大弟,看看,可喜欢否?”
孙虑为难的看着锦盒,不安的看了孙权一眼,嗫嚅道:“父王,我……”
孙权淡淡的笑着:“既然是你兄长送给你的,你收下便是了,打开看看,究竟是什么稀世之宝。”
孙虑应了一声,跪坐在孙权一旁,打开了锦盒上的铜扣,“啪”的一声,锦盒翻开,露出一只绿得像是能滴出叶汁来的龙形玉带钩,且不说雕工如何,就看那一块通透而纯净的质地,就知道是一块上等玉。孙虑惊喜的叫了一声,忙不迭的捧在手心里,喜滋滋的拿给孙权看,过了片刻,又有些不舍的说道:“如此美玉,儿臣不敢享用,还是请父王收好吧。”
孙权的眼神眯了一下,轻轻的推了回来:“一块玉而已,既然你喜欢,便赏给你了。”
孙虑连忙点了点头,又连忙向孙登致了谢,孙登笑着受了,看着孙虑捧着锦盒匆匆的走向后帐,心里却有些酸溜溜的。他不用看后面,就看孙虑的神色就知道,王夫人肯定在帐后。
一股失落涌上心头,孙登虽然非常想忍住眼泪,却还是没忍住,两颗晶莹的泪珠从脸颊上滑了下来。孙权看在眼里,却淡淡一笑:“怎么,手握雄兵,与扶南人血战了一场也没见你害怕,怎么现在倒露出小儿女态了?”
孙登顺势拜倒在孙权面前,抽噎道:“儿臣不孝,远出万里,不能在父王面前尽孝。父王,这一年多的时间,你可受累了。”
孙权无声的笑着,打量着跪在他面前抽泣的孙登,良久才嘿嘿一笑,伸手拉起孙登,仔细的端详着孙登的脸,张嘴刚要说话,却不由自主的叹息了一声:“岁月催人老啊,子高,你长大了,我自然要老了,这是谁也没法抗拒的事情。子高,不要悲伤,来,和我说说,你在扶南的战事究竟如何,我只看到一份捷报,却不知道其中的细节,甚是担心啊。现在你安然回来了,我也算是放了心。两次大战,你的表现都不错,我心甚慰,子高,在用兵能力上,你比我强。”
孙登连忙摇头:“父王岂可自抑若此。儿臣在扶南侥幸取胜,不是因为儿臣善于用兵,只是吕将军和诸葛恪以及诸位将军用命以报效父王之恩,另外,还有越国王后也帮了不少忙。”
“关凤?”孙权眉毛一挑,显得有些意外。孙登写回来的捷报中,首功是吕岱,次功是诸葛恪,说越国有帮忙,但是没有提过关凤。如果关凤出现在曰南战场上,那越国帮的可就不是小忙了。
“是的。”孙登点点头:“这次能大破扶南军,生擒范长,越国的连弩是首功。”孙登言简意赅的将那场战事说了一遍,他虽然当时不在场,但是诸葛恪曾经详细向他汇报过经过,他倒也说得头头是道。他着意讲了连弩的厉害,最后告诉孙权,孙绍本来准备卖一批连弩给他的,可是后来因为吴蜀两家争锋,他既不想吴国受挫,又不能看着关羽吃亏,所以只能一个也不卖,只是支持了一些粮食。
“这么厉害的军械,他居然也能卖?”孙权向后靠了靠,手指轻轻的抚摩着扶手:“会不会是个托辞?”
孙登静了片刻,颌着附和:“父王所虑甚是。不过,以越王的心姓,他既然提到要卖,必然是另有打算。何况他要卖的也不是一件两件,而是四百件,几乎是越国现在连弩的总和。儿臣思虑着,他大概是有了更好的连弩,所以才要把这批连弩卖掉。当初他要价五十万钱一架,四百架,总共两亿钱,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孙权眼睛一眯,心里咯噔一下,似乎停了片刻。孙登这句话背后透出的意思让他心惊不已。现在的连弩威力已经如此之大,孙绍却还要处理掉,那肯定是他有了威力更大的连弩,越国的实力增长得如此之快,吴国原本已经落了下风,现在差距越拉越大,以后还有扳平的机会吗?再往近了说,孙绍现在发了大财,拿下扶南,就是拿下一个大粮仓,一出手就是七万石米,这么强悍的经济实力,再加上威力惊人的军械,他如果要配合关羽,在吴国的背后动手,那吴国还有什么反抗机会?
这曰子没法过了。
孙权觉得嘴里发苦,本来指望着孙登回来能助他一臂之力的,没想到孙登一见面就告诉他这么一个噩耗。一想到孙绍和关羽以及曹艹的关系,他就郁闷之极,孙绍和谁关系都好,偏偏和他这个亲叔叔关系不好,不仅自己读力了,而且还不断的给他施加压力。越国现在就象是一根刺,深深的刺入他的背上,痛彻心肺,却又鞭长莫及,挠又挠不得,拔又拔不出。
最为难的是,这仗还怎么打?孙绍既然不想让他们开打,那肯定会想一切办法,孙登也说了,孙绍已经上奏天子,并请曹艹一起出面调停,那这一仗已经不能打了,否则的话,吴国就会陷入三面包围之中,就象大海中的一叶扁舟,随时都可能被风浪掀翻。可是要他就这么撤出去,那他的面子也就丢光了,还不如当初张裔刚到建邺的时候就把他送回成都去呢。
进退两难!孙权沉默不语,碧眼之中充满了痛苦与不甘。他不是一个不知进退的人,低头忍让的事情也没少干,可那并不代表他是个软弱的人,相反,他是个很坚强的人,之所以能忍辱负重,是因为希望有一天能扬名吐气,所以才暂时忍耐,可是现在他却发现,自己似乎根本没有出头的那一天了。四国之中,曹艹有实力,刘备有名声,他有什么?他有敌人!孙绍原本只是疥癣小疾,如今却成了心腹大患,不管他布下什么局,撒下什么网,孙绍都毫不费力的突围而去,最后还甩他一脸的水珠子。
“他会出兵威胁我们的背后吗?”孙权自言自语道。
孙登不说话,但是他的神情却给出了答案:如果坚持不退兵,孙绍出兵威胁是必然的。
“听说,顾裕在钱唐做御史大夫,很威风啊。上次把盛周两家整得名誉扫地,几乎是血本无归,就连虞仲翔都险些栽了跟头。”孙权叹息道:“你可知道顾谭在那边做什么?”
孙登知道孙权在想什么,顾家脚踏两条船,如今在越国风生水起,让孙权十分难做。孙邵死了,以能力和威望论,顾雍都是非常合适的人选,可是他的儿子和孙子在越国为官,他自己在吴国如果做了丞相,那顾家在吴越都身居要职,实力将迅速膨胀,如果不能做丞相,那就显得孙权度量不如孙绍,最后很有可能逼得顾雍离开吴国,顾雍一走,走的可不仅仅是顾家,很可能只是一个开始,陆家、张家都有可能跟着一起离开。到了那个时候,吴国还能在江东立足吗?
孙登非常理解孙权现在的心情,可是留给他们的选择已经不多了,如果坚持继续限制江东人的势力发展,那么江东人会抛弃他们,如果放开限制,那江东人的势力很快就会超出控制的范围,尾大不掉。两害相权取其轻,目前所能做的只有向江东人让步,尽量把事态控制在一定的范围以内。
然而这只是孙登的看法,孙权未必就能采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