耶律德光驾崩的消息传来,燕京上下无不称庆。,.,契丹素为中原大敌,如今敌酋死了,自然举国欢庆。
几日后定辽的杨易却发来一封书信给枢密院,建议中枢必须严防契丹。
杨易自受伤以来,不理事已久,漠北分切两部,东部兵权在石坚,西部兵权在石拔。乌州一线的防务,半归柴荣,半归耶律安抟,两人都属燕京直隶,杨易伤势渐愈之后,武学士丁寒山曾建议让他重新掌军,当时的大学士冯道却认为杨易的身体并未完全康复,还是继续养病的好,所以这段时间来杨易身为大将军却兵权全无,在定辽赋闲至今。
杨易的建议非是绝密,所以曹元忠便拿出来廷议。
按制,大代言有权与闻一切绝密,只是往日里杨定国将心思大部分都花在民事上,张迈与政务院不邀他他就权当不知,冯道接任之后表现却更加活跃,既闻此议,便要求让二十四堂之一的议兵堂参议此事。
郑渭对此颇为反感,当场就拒绝了冯道的要求。
纠评台虽有议兵堂的设置,但在功能上与枢密院完全不同,其主要作用有三:第一是议论有关军事的制度建设问题,并形成立制动议;第二是监察军队系统的制度问题的现状,并形成改制动议;第三是对军队的监察系统——法曹——进行监察,如果法曹的倾向出现偏差,议兵堂有权过问,以防止法曹系统自身的腐化。
以上三项,都是制度层面的作用,所以议兵堂的五位御史,是从军中的基层、中层和高层以及军眷中各选举出来一个。再加上一名非军事人员,这些人很能代表各界的军心,却不是军中的智将、勇将或者名将。而有关杨易的建议是执行层面的事情,郑渭的头脑逻辑十分清晰,他面对冯道也颇为强势,所以拒绝了纠评台的参与。只让枢密院、政务院和翰林院进行廷议。但出于对大代言的尊重,邀请了冯道旁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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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议的结果,翰林院武学士丁寒山只要是杨易的建议他就表示应该支持的,而政务院的几位执政却都觉得杨易是否太过敏感。
辽人会在燕京安插奸细,唐军自然也会在东京安排细作,近来辽阳府发生的事情,燕京这边的高层无不清楚,范质、李沼都认为以当前契丹的局势,耶律德光一死辽国多半会闹内乱。如此局面之下正所谓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能西侵呢!张毅以自己于军事上无擅长为理由,保持了中立。
就是枢密院中,鲁嘉陵也觉得杨易此论似乎不符常理,曹元忠从军日久,隐隐觉得杨易的动议貌似不合常理,内中却藏有对敌情的直觉性预测,不过他还是与张毅一样。刻意地保持了中立的意见。
丁寒山在整个廷议中话语权不强,最后议论的结果。大方向上的意见是并不采信杨易的判断,但作为对杨大将军的尊重,还是例行公事般地命令乌、滦、津、登四边加强边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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廷议就要结束时,冯道提出意见,认为耶律德光贵为一国天子,虽然唐辽彼此是敌国。但也该遣使问候——顺便也能派出使臣,一窥契丹虚实。众人都觉这也应该,再接着又议起出使礼仪的事情来。
结果不知不觉间,这次廷议一不小心便歪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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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汾得到廷议的结果之后,心道:“易哥哥既然动议防辽。一定不会是无的放矢,只是这是大家的决定,我没有个正当的理由也不好推翻。唉,这些军事上的事情我半懂不懂,这时却没人可问!”
按理说,翰林院以备天子之问,这时就该出场,但翰林院中的武学士丁寒山却显得不堪此任。天策唐军之中勇将如云,名将也是不少,但却都分布在诸边,京中竟是一个都没有!便将这个烦恼写成书信,六百里加急送到龟兹去。同时将廷议的结果回给杨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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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易得到意见之后,又请来京议论此事。
他是大将军级别的人,既是军人,政治上也是要员,大将军要进京,不但要天子首肯、枢密院同意,而且纠评台和监察台也惊动了,冯道首先就反对,监察台魏仁溥虽然去职,但对此也持反对意见,大家明面的理由都十分客气,就是认为杨易为国家征战辛苦,如今有病,宜静养不宜操劳,但最后都会提到一句说杨大将军要回京,最好等元帅西巡回来再说。
郭汾正烦恼无人能问军事,听说杨易要回来本自欢喜,但看着各方的反应竟是大得出奇,忍不住对女儿吐槽道:“什么为国家征战辛苦,什么宜静养不宜操劳,他们担心什么我难道会不晓得!”
文臣们担心的事情太过敏感,所以哪怕在绝密奏章之中也没人说出来,张允照却没什么忌讳,嘟嘟嘴说:“不就是怕爹爹不在,易叔叔造反么!”
旁边李昉惊道:“公主,不可乱语!这话要是传了出去可是非同小可!”
张允照笑道:“你们敢想,就不许我说啊!不过也是,爹爹不在,以易叔叔的威望,真要振臂一呼,搞个清君侧什么的,燕云河北没人拦得住他。”
李昉脸色大变,向郭汾跪下道:“公主出言不逊,请娘娘降责!”
郭汾看着李昉反应这么大,既明白他为何如此,却又觉得李昉有些小题大做,但他说的也不是完全没道理,便责了张允照一句说:“国家大事,你就别乱议论了。”
张允照吐了吐舌头,又装了一个鬼脸。
李昉见郭汾这样轻轻地就放过了,十分不满。但也没有办法。
其实这件事情,倒也不是冯道、李昉等人反应过度,中唐以后,军阀擅权。兵逼将、将逼君层出不穷,什么忠君爱国,嘴上人人都说,心里没个相信的,所以只要拥兵之人便为人主所忌。杨易如今虽不拥兵,但以他在军中的威望。正如张允照所说,在张迈不在的情况下造起反来没人挡得住。他既有造反的能力,那不管他有没有造反的心就该严防死按——这就是冯道等人心中的第一反应,平心而论,冯道李昉等人如此想法的出发点,第一是为了国家,第二是为了皇家,倒不见得是为了他们自身了。
但郭汾没有经历过冯道他们所经历的各种政治惨痛,心思相对光明。内心既认定杨易不可能造反,便觉得冯道李昉小题大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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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易虽然人在定辽,但燕京方面对他的猜忌味道仍然扑面而来,两次提请都被拒绝,哪怕他原本的志向再正,心一时都有些灰了,忍不住咒骂道:“我杨易一心只是为国,这些腐儒都在想些什么!”但想想这个国家创业的艰难。想想当前局势来之不易,实不想出什么差池。便压下怒火,又向郭汾提请说定辽苦寒,希望要到环境优美的密云疗养。
疗养云云,就是郭汾也明白是借口罢了,心道:“看易哥哥几次三番的提请,多半是怕会发生什么大事。他要就近应变。”就想准了。
李昉是秘书,这事得经他手,他一听当场就反对,说道:“密云近在京畿,来到密云。与来燕京有什么两样?”
郭汾作色怒道:“现在不是杨大将军要来燕京议论军事,是我杨易哥哥要来密云疗养!这是私事不是公事,就这也要你这小子批准么!你不过是个小小的秘书,不是我张郭杨三家的家长!”
李昉跪下道:“臣不知道杨易哥哥是谁!臣只知道杨易是大将军!杨大将军的一举一动关乎国体!娘娘虽代天子行权,但也不能出乱命!此事没有廷议通过,要臣草拟许杨将军出来的文书,除非把我杀了!”
“你!”郭汾大怒之下,操起传国玉玺就要往李昉头上砸去,出手之前才勉强忍住了,冷笑道:“罢了!我真打了你,可就成了你们儒生口中的昏庸女主了!廷议就廷议,这次廷议,我来开!”
她当天就下了西山,直入幽州,以天子位分召开了廷议,政务院枢密院翰林院纠评台监察台都到了,这次郭汾坐了首席,开场就冷笑道:“定辽残破,不堪杨易大将军疗养,他恳请到密云来疗养,我许了!谁反对!”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无人说话。在场所有重臣,除了丁寒山之外没人觉得妥当。其中犹以冯道、范质和李沼眉头皱得最是厉害!
范质久在凉州,深悉郭汾性格刚强,见了她的脸色,就知道一位强抗肯定没好果子吃;冯道内方外圆,既是外圆就不会不看场合地违拗人主;只李沼当场就站了出来说:“臣反对!”
郭汾瞪着他说:“我若一定要许呢?”
李沼道:“没有道理的君命,就是乱命!君有乱命,臣等不敢不反对!”
郭汾冷笑道:“我知道你们怕什么!我知道你们担心什么!”
李沼说道:“既然娘娘知道臣等担心什么,那就不该提出这等令臣等为难、令国家蒙忧的事情。”
郭汾哈哈一笑,说:“你们觉得,我只是在无理取闹吗?你们觉得,我是在徇私袒护吗?”
李沼等人没有回答,只是脸上的表情分明是说:难道不是?
郭汾又是一声冷笑,说道:“国家大事,我懂的的确不多,但人的心,我总算还懂得一些!你们不信杨易的忠诚,你们害怕杨易造反,可你们想过没有,你们这样猜忌一个从未有过劣迹的人,这个人心里会好受吗?一次拒绝,两次拒绝,三次拒绝,就是个傻瓜也会知道你们不信任他!你们是谁!你们现在代表的就是国家啊!你们这样子做,是要让杨易觉得这个国家不信任他!”
冯道和范质对望一眼,心想郭汾位份虽尊,毕竟是无知女子啊,竟然连“造反”这样的话也说出来了。
“杨易造反”是所有在京大臣都忌惮的事,却也是所有人都不敢公开说出来的事。但这时郭汾自己戳破了,那这场廷议几乎就是完全敞开来谈的节奏了。
李沼说道:“没人说杨大将军会造反,但天子西巡,这个时候他就应该本分些。”
“什么叫本分?”郭汾道:“敌国有变,杨易要来京参赞军机,难道不是本分?好吧。你们让他好好疗养,他觉得定辽不舒服,想到密云来,你们也不许——难道他一入京,就不本分了?”
李沼道:“天子离京,诸侯守礼,这才是本分!权帅入京,社稷动荡,这就是不本分。”
郭汾哈哈笑道:“一个杨易入京。这个社稷就动荡了?那么这个社稷,也未免太轻飘飘了吧。哼!我可不信我们这个国家,就会这么脆弱!”
“古辞云:君子防患于未然。”冯道眼看双方火药味越来越浓,李沼脸色转红,眼看要说过激的话,赶紧插口,用一种尽量平和的语气说:“我等也不是认为杨大将军不忠,只是瓜田李下的事情。既能避免,还是避免了吧。防微杜渐罢了。”
郭汾道:“一个防字。就已经道尽了你们对他的不信任!哼,你们何止是对他不信任,你们自己,也是不自信!你们不自信,所以才会怕他,你们怕他。所以才会防他!”
范质道:“说我等害怕,也是没错。董卓乱汉,朱温代唐。自古权帅入都,都没有好事。臣等不敢不怕!”
郭汾道:“好,你们都有学问。我比不上你们。我却请教一句:卫青霍去病厉害,还是董卓厉害?李靖李勣厉害,还是朱温厉害?”
“这……”范质道:“董卓朱温,乱臣贼子也,如何能与卫霍二李相比!”
郭汾道:“我不是问忠臣乱臣,我是问他们谁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