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宁远城,显得很闷热。内陆地区缺乏海风的滋润,空气干燥,白天日照时间很长,虽然适合葡萄生长,却不适合人类活动。
不过,这天气下却正是宁远商业最活跃的时间。因为在这个时候,即便是在海拔数千米的高原上,山路也大多开了。
往年在这个时候,宁远(原讹迹罕)的商人早已出发,先向东,然后折而南下,走葱岭山路,迂回前往拔特山地区,然后进入到河中或者印度做买卖。
今年商人们却多了一种选择,由于统一在一个政权底下,东面的商路敞开了,数日之前,官方宣布葛罗岭山口将有限地向民间开放,只要到官署处领取一张过关令牌,就能通过葛罗岭山口,一路同行至疏勒,乃至于阗。
郑豪骑马进城,发现这里的市井已经恢复了平静,由于城内没有像疏勒的市井那样受到战争的破坏,这里的市面看起来要比疏勒还要繁荣些,店铺已经开始做生意,尊重固有习俗却有革掉一些陋习的新律法已经颁布,大都护府的第一个分支衙门——宁远的功、仓、户、兵、法五曹也已建立并开始运作,一切都在迅速走向正轨。
“这变化,可真快啊!”
郑豪也没想到,去年秋天他经过讹迹罕时,这里还控制在祆教教徒手里呢,不想短短半年间,这座城市就数次易主了,如今连名字都改了。
这一次郑豪来宁远,为的不是公事,而是私事。他是赶来找他的老朋友马呼蒙的,想商量一下郑渭和珊雅的婚事。
和两个老人的热切态度相反,郑渭和珊雅对这件事情一直都表现得很冷淡,当初薛复还是一个奴隶时,郑豪也不敢多提,但现在薛复已经成为安西大都护府中郎将,乃是军方新贵,又在短短两月之中屡立奇功:水战之策淹杀了萨曼数万大军,提前带来了疏勒攻防战的完胜;跟着夺取讹迹罕,让唐军多了一座具有相当规模的城市;随后又收取库巴,巩固了安西都护府的西部防线。三场大功接踵而来,声势之猛,竟是直逼杨易!
而郑渭则是大都护长史,乃是安西大都护府文官之首。现在再提郑、薛联姻,那简直就是门当户对了。再加上两人一个郎才,一个女貌,小时候又是青梅竹马,郑豪简直想象不出还有比他们两个更匹配的璧人了。
只不过他与郑渭再说起此事时,郑渭还是淡淡的,没什么响应,说自己太忙了。确实,疏勒才恢复和平,正处在大规模的重建当中,偏偏这时候又新得了一座宁远城,各种各样的事务千头万绪,身为文官之首,在文官力量严重不足的情况下,郑渭确实是忙得恨不得将自己劈成两个人来用,每天都是批阅公文直到四更,然后天一泛白就起身。但是公务再忙,也不该因此而误了终身大事啊。
所以郑豪就请了个假,自己跑来宁远,想找马呼蒙商量,正走在大街上,忽然听见有人喊自己,郑豪回头望去,登时张大了嘴巴,差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街口站着一人,约莫三十岁上下年纪,容貌和郑渭有五六分相似,黑头发,黑眼睛,黄皮肤,正是那个从萨曼赶来的商人——哈克.本.阿卜杜勒.阿齐木,不过这时已经换掉了他入城之处的一身阿拉伯装束,改成了汉装,在他身后还有一个四十来岁的中年人。
这个“哈克”,在郑豪的心里其实还有另外一个汉名——郑济,他也正是郑渭的二哥。
当初郑家两部被隔绝的时候,郑济早已是青年,和如今容貌变化不大,所以郑豪一眼就认了出来,赶紧跳下马鞍,行礼叫道:“二公子,你怎么在这里!”
郑济笑了起来:“这话说来可长了。来,咱们到老何家里再说。”说着一指头背后那个中年人,郑豪认得是讹迹罕的玻璃商人,也是当初货殖府干部的后代,汉名叫阿尔塔加,如今则早已改回了汉家姓名,叫何秋山。郑豪是来过讹迹罕的人,自然与何秋山有联系,还曾托他给迁往撒马尔罕的郑家带信呢。
三人先到何府去,坐定之后,郑豪再问郑济为什么会到宁远来,郑济却道:“先别说我,说说你们这边的事情。我听说安西唐军的文官之长——大都护长史名叫郑渭,不会真是我三弟吧?”
郑豪笑道:“不是三公子,还能有谁?”
郑济、何秋山都忍不住大喜,郑济道:“这么说,现今威震西域的这支安西唐军,真是新碎叶城的那帮人了?”他们早就从别处听说此事了,只是新碎叶城的唐军太过弱小,而眼前的安西大都护府声势又如此雄大,两者落差过巨,以至于他们有些不敢相信。
郑豪道:“不错!”当即将唐军如何起兵,如何越过碎叶沙漠,如何到俱兰城,郑渭后来如何加入唐军大略说了。
何秋山喜道:“听你这么说,郭杨鲁安诸家,还有张特使,对咱们货殖府的后人还有几分香火之情啊。”
“那是当然。”郑豪道:“怎么,二公子你还没去见过张特使么?听说他到这里已经快一个月了啊。”
郑济苦笑道:“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唐军势力大张,威势之盛,远近无不畏服,张特使隐隐然已与阿尔斯兰、奈斯尔二世鼎足而三,我在这里只是一介外来商贾,想要见他,也不容易。”
其实郑济若真要见张迈,也不会见不着,唐军眼下的威名是托了疏勒攻防战的余威,其实论起实力来远不如萨曼与回纥,正要大力招揽各方面的势力与人才。宁远城才刚刚攻下,也需要和本城有实力的商人打好关系,若张迈知城内就有两个颇有影响力的货殖府后裔在此,哪有不接见的道理?但郑济不急着求见张迈,也还有另外的打算——他是希望在见到张迈之前自己先做好充分的准备。
这时听完了郑豪的叙述,郑济才道:“我在这里也有些天了,一直打听各方面的消息,只是没见到咱们本家的人,有些事情不敢确定。葛罗岭山口也是三天之前才对民间往来开放,所以我也还来不及到疏勒去找老三,不过今天遇上了你,我也就放心了。”跟着将自己此次为何会来宁远的经过大略说了,郑豪大怒道:“将小姐嫁给哈桑?而且还是给他作第四房妻子——这如何使得!”
郑济苦笑道:“现在他已经成为阶下囚,自然不使得,但当时却实在没办法。”
郑豪道:“那大小姐如今也在宁远么?”
“不,她还在库巴。”郑济道:“当日薛复的兵势来得太过突然,真可以用迅雷不及掩耳来形容!我都来不及出城,宁远,嗯,当时还叫讹迹罕的,就被攻下了,没过几天,听说库巴也被他给拿下了,这人可当真了得!如今老何已经派人去接,不过库巴是前线,我们派去的人是否能接到湘儿,却还是个未知数。”
郑豪道:“二公子放心,回头我就到军中走一趟,以咱们郑家在现在在安西,一句话放出去,哪有办不到的事情?”
郑济道:“好,接到湘儿之后,我再去疏勒,见见老三,然后再去拜见张特使。”
郑豪沉吟了一下,说:“二公子,如今咱们郑家在安西是最大的家族之一了,老爷如今都在萨曼,你既到达,眼下便是郑家之主,张特使又正好在宁远,他这个人最重情义,你之前还没弄清楚咱们唐军的状况,迟疑不出那也情有可原,但现在既然知道了却不去相见,日后张特使知晓,只怕会见怪。”
郑济道:“我却是不晓得这位张特使的性情,所以才想先见见老三,跟他商量一番再拜见,既然你这么说,那就请你帮我们引见吧。”
郑豪答应了,就要前往钦差行在,忽然想起了自己这次要办的事情来,心头一喜:“二公子来了,那三公子的这桩婚事多半就能成了!”
他虽然也算郑渭的半个长辈,可毕竟是下人,郑渭不想成亲时郑豪也不能太过越礼强劝,但郑济是郑渭的哥哥,哥哥命弟弟成亲,这个口就好开了。
郑济见他忽然回来,有些奇怪,郑豪便将这次的来意说了,郑济讶道:“薛复的妹妹?不会就是这次攻克讹迹罕、库巴的那个薛复吧?”
“就是他。”郑豪道:“他也就是宁远的王子,二公子虽然没见过他,但咱们老爷和他父亲却是至交。”
郑济颔首道:“若是这样,这门亲事却是当对之至。放心吧,这事就包在我身上,只好老三还认我这个二哥,我保管叫他成亲。”
郑豪欢天喜地地去了,赶到钦差行在,求见张特使,其时正是午后,马小春见是他来,说道:“老郑啊,特使正在睡午觉呢。今天早上他去训练那支新军,忙了一个上午呢,累得慌,你要是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就等等吧。”
马小春所说的“新军”,正是薛复带的那支部队,那五千人如今都已经换了新军装、新兵器,甚至连战马都换了。这支军队在薛复的带领下连克两城,如今正是军方新宠,可装备张迈给了,番号却还迟迟不颁布,因唐军兵曹有严格的规定,要想成为继十三府之后的正规军,仍然得经过郭师庸的考核,得接受张迈所主持的政治教育。
这五千人张迈将之析为三府,在收取库巴之后,便拉到城外,重新回炉,接受郭师庸的军事训练。只是这批人认为自己未投降之前就已经是胡军中的精锐,又刚刚打过胜仗,个个觉得自己牛逼得一塌糊涂,教训起来另有一番头疼处。郭师庸和郭洛都管不了他们,差点就要发火将他们解散,但这个老将毕竟是有眼光的,知道这样的骄捍之兵有脾气乃是常情,并非不可原谅的过错,还是忍了下来,与张迈反复商量,最后决定由张迈、郭师庸、薛复三人组成最高教官指导团,共同对这三府新兵进行训练。
郑豪道:“也不是很紧急的事情,我就等等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