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莫兰特带领两千常备军以及五千民兵,控制了疏勒的大小街道,将疏勒的所有家庭,都变成了一个个的孤岛,任何一家人要出来,都得单独面对门外的几千士兵。
这本来就是一个本该沉睡的时刻,如果没有什么事情,谁也不会想到要聚集起来,而现在,就是连想要聚集的机会都没有了。
嘉陵睡不着觉,日间的情况让他看不明白,原来宗教信仰的事情也可以这样的么?温情脉脉的佛陀教诲,在天方教面前变得全无用处。在几个时辰中他脑海翻腾了几十遭,似乎将人间善恶都经历了一遍般,自此才渐渐想到,为何疏勒的数万唐系佛民在过去的百余年里会一直处在被凌辱的地位。
仁善……这个各大宗教所共同的追求,在面临军政决策的岔道口时,原来是可以这样运用的。
夜色越深,不安的情绪就越明显,“所有街道都被控制了!”知客来报:“如今全城内外,再无一人敢上街了。好多人门前都涂抹了鲜血,听说就连阿布勒家,也……”
这时候有个粮商说:“不如我们也在门口涂些血吧。”
“荒唐!”好几个长老同时驳斥着,谁都可以以血涂门,就是普法寺不可以——若普法寺也遵从了天方教定下的规矩,这佛门还是佛门吗?
“善哉!”摩可多叹道:“难道他们连寺庙都要征收赋税么?”
莫贺道:“我怕的不是他们征收赋税啊,我担心的,是他们……”
黑暗之中,传来了一声惨嚎。
——————————————半个时辰前,阿西尔率领了圣战者入城,八千人集结完毕,齐听瓦尔丹号令。
“讲经人,”阿西尔上前:“我们都没做过税吏,今夜要如何检查?请你指点。”
瓦尔丹点着头说:“你们即刻出发,带上兵器,从西门开始,一条街道一条街道地巡过去,逐门逐户地检查,看见门上涂抹有血的就放过,如果没有血的……”
“登记下来吗?”阿西尔问,可是八千圣战者里头,大部分人都是文盲啊。
但瓦尔丹的话却叫所有人都意想不到:“凡门上没有涂血的,你们就进去,四尺以上的男子,全部杀死!”
有那么一两秒的时间,在场所有人的呼吸忽然都停了下来,阿西尔还以为自己听错了。
“讲经人,”他那又茫然又惊讶的脸上,肌肉在抽搐着,“你刚才说什么?”
瓦尔丹黑着脸,重复道:“凡门上没有涂血的,你们就进去,四尺以上的男子,全部杀死!若有敢反抗的,也都杀死!”
阿西尔整个身体忽然颤抖了起来,他不是没杀过人,但那都是在战场!而现在瓦尔丹却是要他去屠杀手无寸铁、甚至还在睡梦之中的平民。
“讲经人,他们……不是敌人啊。”
“谁说他们不是敌人?这些人在城内给我们捣乱,又不服从我们的命令,就等于是帮助了唐寇,帮助敌人的,也就是我们的敌人!”
“可是……他们中也不是每一个人都有帮助唐寇啊。”
“就算现在还没有帮助唐寇,等唐寇大兵压城的时候,他们也会倒向那边,我们不能等到他们叛乱了再动手,那样就来不及了!必须趁着他们还没动手,就将这叛乱扼灭于无形。”
“可这……这不符合穆圣的教诲啊!”阿西尔颤声道,就算是瓦尔丹的命令,他也没法动手去屠杀平民。
瓦尔丹有些恼火地看着他,这个阿西尔,从来都没反抗过自己的,所以他才会想起让他来主持这次的事情,但万料不到他会在这个节骨眼上拖后腿:“阿西尔,这是我们稳住疏勒、驱逐唐寇的大业,你听我的,不会有错,我这么做的道理,以后你就明白了。”
“不,不,”阿西尔叫道:“这些人都是无辜的,我们不能因为他们还没有犯的罪行就对他们举起刀剑。就算他们还没有归信我教,那也应该劝化他们,让他们慢慢理解真神的真理,而不是还没劝化就将他们杀了啊。我们天方教是和平的,这是穆圣的教诲啊!也是讲经人你对我的教诲!”
瓦尔丹大怒道:“可你别忘了你是圣战者!”
“可是讲经人,你教导我,所谓圣战,是为保护圣教而举起刀剑,这是小的圣战,是与自己的私欲作战,这是最大的圣战,现在……这,这不是圣战啊!”
瓦尔丹大怒道:“我看你是昏头了!”忽然,他想起了在讹迹罕时,当马克迪西要清洗祆教教徒的时候,也是阿西尔在那里碍手碍脚,不过瓦尔丹没有相当他居然敢公开反抗自己!
“我命令你!”瓦尔丹严厉地喝道:“马上出发!如今弓已经张开,箭不能不射!”
瓦尔丹一切的计划,从准备动胡沙加尔时就已经展开了,如果现在因为阿西尔那愚蠢的善良而半途而废,那天方教将陷入极大的被动,之前的许多动作也都变成了废招。
“不!不!”阿西尔跪了下来,军中有好些人也跟着他跪了下来,“讲经人,恳请你撤销这个命令!我们不能因为一时的怒火或者军事利益的蒙蔽,就违背了穆圣对我们的教诲。”
“你放屁!”瓦尔丹罕有地暴骂起来,他猛地抽出了阿西尔腰间的刀,架在阿西尔的脖子上:“现在我对你下的是不是教令,是军令,你到底动不动手!”
“讲经人!”阿西尔的脖子对着刀口:“我宁可你杀了我!也不能看你犯错误!今晚你的命令是非法的,是和穆圣的教导彻底违背的!讲经人,请你……”
“在我面前,你有什么资格谈穆圣的教诲!”瓦尔丹大怒着打断了阿西尔!他真是有些后悔,在平日的教诲中,为什么就没有告诉阿西尔一些出了教义之外的其它东西呢?可是这时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却无法对阿西尔说:只要我们天方教取得最后的胜利,历史是不会记录这场屠杀的,没有记录的屠杀,便是不存在的。
一场不存在的屠杀,当然也就不会影响他们死后进入天堂,天方教的历史会记载的,只是他们的良善、他们的勇敢,他们开教传教的丰功伟业!
“我们都将成为圣贤,在生前就成为英雄,死后也将以伊玛目下葬,受后人的顶礼膜拜!”
可是愚蠢的阿西尔却不明白这一些。他是如此相信瓦尔丹——他心目中的那个瓦尔丹!他也如此虔诚地相信天方教的仁善,相信天方教典籍所记载的,穆圣所说过的正义凛然的话。
从这个意义上讲,阿西尔实在是一个“真正”的天方教徒,可惜像他这样的人永远都是凤毛麟角,而且永远都无法在行动上代表整个天方教。
瓦尔丹的怒火没法让阿西尔改变主意,时间一刻刻地过去,阿西尔的一双眼睛还充满了对瓦尔丹的信任——这个王子相信瓦尔丹会在最后的关头改变主意。
瓦尔丹一扫八千圣战者,许多人的眼光中都已经露出了疑虑——那是对他瓦尔丹权威性的怀疑!
这些目光仿佛火一样,让瓦尔丹觉得自己被灼到了!
什么都可以发生,但圣战者对自己的绝对崇拜与绝对服从是不能改变!无论谁都不可以!
但是,这一刻,当阿西尔不遵从他的命令,说服也无法继续进行——屠杀只能靠命令,天底下没有多少教理会支持屠杀。
这个虔诚但是愚蠢的阿西尔啊,尽管是一员难得的将才,但在这一刻却不得不有所取舍。
瓦尔丹忽然露出了冷笑,“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原来你也是唐寇埋伏在我们中间的奸细!”
“什么!”阿西尔惊疑地仰望着瓦尔丹,不明白他为什么要这样说。
“讲经人!”马呼蒙等几个阿西尔的亲信冲了出来,要帮阿西尔分辩,却被欧马尔喝退。
八千圣战者也疑惑地看着阿西尔与瓦尔丹,说这位全库巴最虔诚的汗血王子是唐寇的奸细,那可真是叫人匪夷所思了。
欧马尔却已经会意,这当口必须给阿西尔安个罪名好稳定军心,他指着阿西尔道:“哼,讲经人,我早就在怀疑这个家伙了!但他平时伪装得太好了,要不是如今我们的大业即将成功,他气急败坏地跳出来为卡菲尔张目,阻止我们的行动,我也还真不敢相信他真的是奸细!”
“你不要血口喷人!讲经人,你不要听他胡说!”阿西尔怒道。他到现在还是不敢反抗瓦尔丹。
“我穴口喷人?那我问你,这批唐寇之所以能够越过讹迹罕,是因为哄骗了我们,让我们为他们挡住讹迹罕的守备,他们才能顺利进入疏勒——而当初这批唐寇又是谁引到库巴来的?”
阿西尔打了个寒颤,却不能不回答:“是……是我……但我只是凑巧遇到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