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位看《如意君传》的老先生青袍短须,约莫五十来岁年纪,容貌清癯,十指修长干枯,一手捧着书一手轻捻颌下短须,神态颇为自得,似乎根本没注意到凑在身边的郑小官。
郑国蕃在这位老先生身边站了半会儿,愈发汗颜,何故?老先生看的《如意君传》版本还是绣像版。
何谓绣像版,就是有大量精美插画的,因为是用线条勾勒且绘制精美,所以叫做绣像,譬如后世鼎鼎大名的崇祯版《金瓶梅》,有两百幅插图,另有一种插图较少的,在每个章回目录前面有插画的,叫做全图版。
这绣像版和绣像版之间也有区别,一种是刻本,也就是后世所谓木版画,还有一种精装绣像,那就是手绘的了,大多数是沿海地区普通人家的女孩子在家中绘制,有很多明人笔记都记载类似的境况,说宁波、苏州、温州等地人家,女儿家坐在窗口描绘**,人观之不以为耻。
这就是明朝典型的市场经济,大明人结婚需要压箱底的**册做姓启蒙,一般是女儿出嫁的时候母亲送给女儿。而蓬勃的小说出版事业需要大量的插画,这些图画一般的读书人不乐意去画,而沿海的百姓由于大明和海外通商导致眼界开阔,并不忌讳家中女眷绘画,何况还能赚银子,何乐而不为?
老先生看的就是精装绣像本如意君传,要说画的栩栩如生倒也不见得,以郑国蕃的眼光来看,和后世的插画比起来要差很大一截,人物比例大多失调,但描绘的工婉细腻,的确颇为精美。
他在旁边好奇地看了好一会儿,期间租书店进进出出大约有七八人,都是穿着短衫的人物,可见此时识字率还是颇高的,不过用前文高夫子的话来说,认得字和读书是两个概念,普通人小时候接受过几年私塾开蒙的,只好叫认得字,以耕读传家,但又没功名在身的,只能自称粗通文墨,只有像郑小官这种,才有资格称之为读书人。
每一个借书的人,都用一张桑皮纸,老先生会仔细的把要借的书的书目誊在纸上,然后把桑皮纸叠在自家记账的本子上,拿一个木戳子戳一个章,这样自家账本和桑皮纸上就各有半个章,接着把桑皮纸夹在书里面递给借书的人,郑国蕃在旁边看着,心说这大约就是借书卡罢!
郑国蕃穿着月白色儒衫背着手在那儿东张西望,这月白色儒衫,听起来风雅,乍一听,就觉着有股子文人风骨,但实际上,所谓月白色,就是本色的布,换一句话说,就是穷的连染色的布都买不起,穿着月白色儒衫,往往就是[穷酸]这个词的最好注脚。
那老先生把最后一个借书的打发走后,看郑国蕃还在东张西望,就皱了皱眉,郑国蕃年纪虽**,唇红齿白看着也就是个半大孩子,但却穿着儒衫系着儒绦,虽然儒衫是月白色,一看便知家中境况不佳,不过也带着个小厮,倒也不好像对待一般人一般出言驱赶。
“这位小官。”老店主开口询问,老店主称他小官,很多人也称郑国蕃为郑家小官,这是明朝的一种褒义称呼,意思就是美貌的少年,好比西方人称呼小孩为小天使,有一种亲切的味道在里面。当然,再过几十年,这个词就要变质,变成称呼同姓恋,好比后世小姐一词。
“可是要卖时文?”老店主看郑国蕃月白色儒衫,以为是个穷酸,这时候的租书店一般和印书是不分家的,也就是说,他租书,也卖书,还印书,走的是小私人作坊路线。
时文,就是读书人考中功名的考卷,成化年的时候,杭州通判沈澄刻了一部时文,三年间重刻了七次,赚钱赚的让人眼红,很快就形成了一股风潮,类似后世的《高考升学指南》《高考试题集》,书坊主们纷纷仿效,士子们则趋之若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