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气候干冷,官道上的积雪和泥土踏作一处,又冻得硬实。陆遥等一行人纵马疾行,很快就穿过东掖门,进入蓟城的内城。
东门内道左,一群民夫正呼喝着号子,忙着将一座石碑立起。这是元康五年时为修建戾陵遏的征北将军刘靖所立纪功碑。石碑原本立于梁山以东的高粱水畔,本朝开国后少人维护,渐渐荒废。祖逖组织人手将之移入蓟城以内,或许是为了向百姓们昭示新任刺史的治政将一如名臣刘靖,务以惠民为先。
眼看煊赫的骑兵队伍经过,立碑的民夫们,路上往来的寻常平民们纷纷退往道左拜倒,而各处路口值勤的将士仅行半礼,随即就将胸膛挺起,继续站得笔直。
驻扎在蓟城以内的,本来已是直属于陆遥的部队。但将士们中的许多人都用羡慕的眼光看着紧随在陆遥身后的那些骑兵,嫡系之中最嫡系的亲卫。众人皆知陆遥治军以厚赏重罚为要,只要善战、有功,就有大把的提升机会。在过去历次战役中,数以百计的骁勇士卒得到拔擢。其中,尤以被抽调入将军亲卫队伍的前途最为看好。在亲卫队伍中磨练一段时日,就被派出担任百人将乃至队主以上职务的大有人在。而在为有功将士颁授田亩的时候,亲卫出身的将士也占据了相当数量。
数月前还都是一样的泥腿子、穷当兵的,如今却有人跻身将校之列,连家产也不愁了,这不能不引起全军上下的羡慕,更激发起众人杀敌建功、拼出个前程的渴求。陆遥对士卒们的心态非常了解,也非常满意,若在平日里,他定会举手向士卒们示以嘉勉。
但此刻陆遥实在有些心思沉重,顾不上了。燕都坊里的三个女人一台戏,究竟进行到了什么程度?今日的意外会面,会对身在中原的竟陵县主造成怎样的影响?陆遥纵马而行,脸色愈来愈阴沉。
蓟城的规模在北疆算得首屈一指,比起并州的晋阳城也不落下风。周武王灭商后,封尧帝的后裔于蓟,封召公于燕。百余载后,“蓟微燕盛”。蓟国被南进的山戎所灭,而燕国借助齐国之力击退山戎,并吞了蓟侯的土地,又以蓟城为都。再此后历经秦汉两代数百年经营,此地始终是北方重要的军事、政治中心。凭借着南通齐赵、北临鲜卑、向东贯通扶余高句丽等地的独特地理条件,蓟城又是当之无愧的经济中心。诚如桓宽在《盐铁论》中所述,燕之涿蓟,与赵之邯郸、魏之温轵、韩之荥阳,齐之临淄等地,皆富冠海内,为天下名都:“非有助之耕其野而田其地者,居五诸侯之衢,跨街冲之路也。”一行人沿着大道向前,半晌之后,才接近占据了蓟城东北角共约四个里坊范围的平北将军府。
泰始元年,武皇帝封文皇帝第七子司马机为燕王,邑六千六百六十三户。后又以北平、上谷、广宁郡一万三百三十七户增燕国为二万户,是大籓也。不过,司马机并未就国,而是转任青州都督,不久即薨,无子。齐王司马囧辅政时,曾表以子司马几入嗣,在他政争失败被杀后,国除。这样一来,蓟城的燕王府始终都只是个摆设,从未真正启用;陆遥此番便老实不客气地将之占据,并把主要的办公场所设在明光殿。这里与祖逖的幽州刺史府隔开了两个里坊,距离也正合适。
但这片区域毕竟荒废多年,修缮非一日之功,且为了避免被人抨击为逾越礼法,建筑规格也需得作诸多调整。到目前为止,真正能够投入使用的也只有几处主要的办公场所,除了日常值守的部分吏员进驻以外,陆遥本人依然常驻于郊外的军营。
庞渊从将军府的侧门里出来,催马迎上队伍:“护卫阿玦姑娘来幽州的还是王德,何军主正在陪着。将军是否要在府里用些饮食,顺便见见他?”
“不用。就让何云好生作陪,休得怠慢。”
“是。”
骑队并未停步,继续向前。往南越过一处人工建造的园林水泽,可以看到成片的高大建筑群落,那是许多幽州官宦、大族居住的卢龙、蓟北、燕都等坊。
虽说定下了与陆遥的姻亲关系,但自家爱如掌珠的妹子未能争取到平北将军正室的地位,使得鲜于嗣起初颇有些遗憾。结果次日便从方勤之那边得到了关于陆遥正妻身份的暗示,顿时吓得不轻。以他的聪明,自然明白平北军府文武大员们是寄望将军内院之中有所制衡,这才促成了这桩婚事。但鲜于嗣本人既不认为北疆一地的豪族有资格与皇族相较,也不认为鲜于氏之女有实力与竟陵县主争风,更没有打算这么快就参与到军府中最为核心的冲突中去。辗转思虑整日之后,鲜于嗣完全无视了同僚们的殷切期待,转而将自己的姿态摆到极低。他连夜求见平北将军禀报说:只将幼妹安置在家族在燕都坊的一处别院,待平北将军府建设完毕,就作为姬妾送入军府。
这个举动反倒令陆遥措手不及,一时间还以为是谁人威吓了新任的城局参军。毕竟鲜于氏是最先向军府靠拢的幽州世家,对其家族中的嫡女以寻常姬妾相待,绝不符合陆遥礼遇地方大族的原意。
须知当代风气奢靡,贵人嗜好蓄养姬妾的极多,比如王浚王彭祖在世时,府邸中有名号的侧室夫人十余,而姬妾、美人几达百人,婢女的数量更难以计数。另一方面,昔日卫尉石崇宴客时,常令美人行酒,但凡客饮酒不尽的,立时侍从斩杀美人,此事固然证明了石崇之凶暴;然而姬妾侍女的地位之低下,也由此可见一斑。如果自己贸然以鲜于氏女为姬妾,只怕会激起其它大族的反感来。
陆遥赶紧好言抚慰鲜于嗣,隔日更正式颁下令去,宣布平北将军纳胡氏、鲜于氏二女为夫人,赏诸军酒食为贺。
在陆遥想来,与竟陵县主的婚事乃是江东陆氏与皇族的首次联姻,意义非同小可;其程序更比通常纳采问名之类的六礼复杂许多,只怕年内都未必能完成。自己纳侧室夫人之举,大可以日后徐徐解释。可如今竟陵县主的亲信侍女阿玦突然再度来访,硬生生把这事情变得复杂。
鲜于家的女儿究竟是何等相貌性子,陆遥完全不知;但胡六娘……在太行山中呼风唤雨、势压群匪的胡大寨主可不是个温婉和顺的女人。以她的火爆性子,若与阿玦闹得不快,想必与县主之间也没得消停吧,那么日后家宅中战火纷飞的悲惨情形,陆遥提前就可以料得七八分了。
马睿策马紧随陆遥,这时眼看陆遥面色不对,终于忍不住道:“将军,我听说大丈夫三妻四妾乃是常事,又听说,大丈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