喉头中箭的壮汉自称乃燕国田氏子弟,言语极其倨傲,显然以为凭其身份绝非军令所能限制,更不将平北将军放在眼里。敢于这般无礼,自然是缘故的。田姓乃幽州大姓,又分为北平、渔阳、燕国三个支脉,历代以来人才辈出、官宦不绝。汉末三国时,在公孙瓒麾下担任青州刺史的田楷、为曹公征伐乌丸担任向导的田畴、威震北疆的护匈奴中郎将田豫等多人都搅动一时风云,是名载史籍的大人物。
虽本朝开国以来鲜有中枢显宦,但凡是莅临本地为官的刺史、郡守,许多都会借重田氏在地方上盘根错节的势力,征辟田氏子弟为大吏。这壮汉名唤田旻,便是燕国田氏当代嫡脉子弟中特有声望者。他曾先后两次担任本郡功曹、主簿,家族在潞县、雍奴两地拥有规模极大的坞壁,又广有部曲亲族,极具影响力,便是在此时帐中诸人中,也是地位颇高的寥寥数人之一,乃是朱硕着力拉拢来瓜分王彭祖旧属的同盟。”小说“小说章节更新最快
谁知这么一位地位非凡的当地大豪,代郡军居然连一句招呼都不打,说杀就杀了!帐中诸人眼看着田旻前一刻还声势赫然,下一刻就被钉死在了柱上、手脚还在微微抽搐,心中无不惊骇。正在默然无声之时,又听帐外有人冷笑一声:“什么燕国田氏?很有名么?吾杀之如杀一狗尔。”
发出冷笑之人随即大踏步走进帐中,原来是一名全副戎装的青年军官。略圆的脸部轮廓使他看起来简直有些孩子气,但他扫视帐中诸人时的冷峻眼神立刻就使每个人都明白,这必然是代郡军中身经百战的军官。
青年军官兵不去理会神情仓惶的帐中诸人,而是直接走到梁柱前站定。他左手握住田旻的发髻固定,右手抓着雕翎箭的箭杆上下摇晃。随着这个动作,破碎的血管被摇动的箭杆所挤压,一股股鲜血在格格的怪响声中涌出。摇晃了三五次之后,田旻喉间的伤口被撕裂到了可怕的程度,以至于可以直接看见灰白的颈椎了。
军官满意地点点头,嘿地一声发力,将长箭整支拔了起来。松开左手,田旻的尸体就像一滩腐肉那样倒地,头颈扭曲着,原本爆凸的双眼不知为何变成了血红色,似乎还在狠狠瞪视着帐中诸人。而军官毫不在意地将沾满为的长箭在袖上擦了擦,转过身来面对众人。
莫说是那些豪族子弟,就连平时好勇斗狠的部曲首领们都被这一串动作骇得腿软,都以为他接下去又不是要拿谁开刀,于是齐刷刷地后退一步。谁知那军官依旧不理会众人。他大步来到帐门处,向外大声招呼道:“方先生、枣参军,你们怎么还不进来?”
“咳咳咳咳……”两个人的咳声同时响起。
又过了半晌,帐外一人无奈道:“帐内未免狭窄……咳咳……我正打算请诸位出来一叙……有劳朱将军费心。”
“原来如此。”青年军官嘟哝了一句,又问道:“那便没什么事了吗?我看,这些人虽不敢再胡闹,但还是得盯着!”
“……没事了没事了,朱将军请自便。”
“好!”青年军官似乎觉得有些无趣。他点点头,一掀帐幕便扬长而去。看架势竟似是做了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那般,全不将射杀一人放在心上。
帘幕再次掀起。
帐幕内众人一起哆嗦了一下,好在此番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并非杀人不眨眼的军人,而是一名相貌俊雅的文士,如今极受陆道明重视的主簿方勤之。
帐中许多人都认识这位多年往来于幽州和草原之间的大豪商,甚至还与他做过许多回的生意。就算先前不认得,白日里观看大比时,也见过方勤之成日随侍在平北将军身侧,还远远地打过招呼。
方勤之满面春风,仿佛方才那血腥一幕从未发生过。他向众人轮流作揖,口中言谈不休:“唉呀,封世兄好久不见,你的精神愈发健旺了!什么?又新纳了妾室?啊哈哈哈,回头有贺礼补上,不要客气啊……卢老伯一向可安好?上次那两匹北地马,可还中你的意?哈哈哈哈,没wenti,好马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这位是……哦哦哦,原来是鲜于贤侄,几年不见,少年人英姿勃发啊,我都认不出来了!令尊可好……啊什么?竟然……哦,这个……今天的天气哈哈哈……”
仅凭一张嘴,方勤之同时照应了十余家豪强。那种过于热情的待人接物,放在平时常常叫人有些不适,但这时候,却硬生生地给一众豪族代表们带来了些许活泛气息。众人与他应和着,稀里糊涂地就被带到了帐幕以外。
帐幕外原本围拢的数百将士不知何时已经散去了大半,仅余下数十人手持松明火把照亮。若干仆役正忙着在露天布置席位。正中安放主位两个,下首位空着,应该是方勤之的。而上首位已有一名丰神秀雅的中年文士落座。
这人更是豪族代表们的老熟人了,乃前任骠骑大将军、幽州刺史王彭祖的女婿,颍川名士枣嵩枣台产是也。
枣氏为颍川高门,自先祖枣祗算起,连续五代都出任郡守、尚书以上的高官,枣嵩本人也雅擅文学,才艺尤美,因此深得王浚的喜爱,不仅以嫡女妻之,更委以幕府重任。王浚暴死后,其妻、子依惯例扶灵回晋阳守孝,留枣嵩以半子的身份留在幽州处断后继事务。陆遥以平北将军、都督幽州诸军事的身份入主幽州之后,对王彭祖在幽州的私家财务、田地之类极其优容,遂得以征召以枣嵩为军府咨议参军,虽不参预机要,地位仅在邵续一人之下尔。
相比于方勤之的满面笑容,枣嵩的神色冷淡许多。他用手肘支着案几,斜倚在坐榻上,看着众人前来,却没有起身相迎的意思。
朱硕这时候从部曲那里取水漱口,勉强压下掉牙之痛。他与枣嵩过去都已聚敛为能,在王彭祖驾前争风吃醋、颇多抵牾,但毕竟曾是同僚,于是前趋几步哈哈笑道:“台产兄何时来此?我等竟未能远迎,真是失敬,失敬。”
枣嵩瞥了朱硕一眼,面无表情地道:“我早就来了。只不过我与方主簿在外时,正听得诸君言说什么蓟城童谣之类。枣某掩耳尚且不及,实在羞与相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