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刘演来说,这场战斗来得完全莫名其妙。
他受并州刺史刘琨之命率军东来,原本就是出于政治含意而非实际作战。自并州越太行至常山,在南是冀州刺史部的核心区域,在北是被陆遥新近以强兵收复的代郡,故而全军上下沿途都没有做特别的防备。这次刘演带着中军千余人马出巡灵寿,乃是为了接待来自代郡的贵客,全军上下都抱着礼宾的想法,更是松散。
偏偏就在驻军灵寿数天之后,刘演所在的大寨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遭到上千精锐骑兵的突袭。将士们在深夜中起身抵抗,许多人连武器都没能找到,更没有办法维持建制,当场陷入崩溃。敌骑从四面八方涌入营寨,像是洪流般将所有敢于抵抗的晋阳军将士冲走,战局从一开始就进入了一面倒的屠杀过程。
刘演毕竟是书生出身,论起雄武善战,距离并州军的其余大将颇显不如。他在父亲刘舆的安排下投笔从戎,转而进入晋阳军的统兵大将之列,平素也以并州刺史的左膀右臂自诩;但自始至终都被刘琨安排在相对安全的后军,执行各种治安、转运的任务,从不曾独力承担过战场指挥。此刻危局,他连声发令,却怎也无法掌握局面,又模模糊糊地听得要抓住自己的高喊声震天动地,更加慌乱。
这里是常山,是冀州刺史部的腹心之地。四面都是大晋朝廷牢固控制的地域,哪里来的敌人?刘演站在大帐之前,一时间茫然无措。
他又想到,如果前头抵挡不住,那这场突如其来的战斗必然将以己方的惨白而告终。然后呢?叔父控制常山中山二郡的谋划从此化作镜花水月,晋阳军的力量依旧局限在并州的表里山河之间?而自己呢?或许能侥幸逃脱,然后在一众同僚讥讽和鄙视的眼神中另就他职,以一个膏粱子弟的身份永远被并州刺史的羽翼所照拂?
一枚流箭从某处战场斜飞过来。黑色的箭杆隐没在黑色的夜空中,而箭头破空的利啸也被震天的喊杀声遮掩了。所幸扈卫在他身边的几名亲将都是刘琨特别挑选出的百战精锐,其中一人极其机警,千钧一发之际挥刀拍中那流箭。
流箭来势极快,只略微转向,擦着刘演的肩头射过去,扎在大帐的梁柱上,箭尾犹自发出嗡嗡的轻颤。
几名扈从看看前方火光冲天的战场,再看看那枚利箭,脸色全都变了。
有人向前一步躬身请示道:“将军,此地不可久留。我们立即走,往营寨西面的山林里退避!”
营寨西边不远处,是大片景色优美的山地。这几日里,刘演与代郡贵客洽谈之余,多次悠游于林泉之间,以诗文唱和。那里地形复杂多变,有五座连绵山峰并列耸立,山间遍布奇石飞瀑,最壮观者悬空直下三十丈,见者无不心动神驰。那扈从卫士的意思,便是战局已经难以扭转,他们愿意簇拥刘演逃亡于这片山林间。依靠连日来对地形的熟悉,哪怕敌人穷搜大索,也断然找不到刘演的踪迹。
毫无疑问,在当前局势下,想要保命,这便是唯一的可靠途径了。
但那扈从连说了两遍,刘演却充耳不闻。
他的脸色潮红,呼吸越来越快。他想起自己随父亲刘舆刘庆孙第一次踏入东海王的府邸时,那些洛阳名士们掩嘴讥笑,窃声地传着什么“舆犹腻也,近则污人”的侮辱性言辞,又恰到好处地将那些言语传到自己耳中;他想起叔父刘越石在并州风雨飘摇之际接受刺史之职,经历无数腥风血雨才勉强支撑起这片小小基业……
父辈们所面临的艰难险阻,超过自己所经历的何止十倍?全靠着父辈的经营,自己才得以年少出居高位,得授方面之任。如果今日自己畏惧敌人而逃,却将父亲的辛苦经营、叔父的浴血鏖战抛到了何处?却将中山刘氏源于帝皇贵胄的令誉抛到了何处?刘庆孙之子、刘越石之侄,或许会是无能的败将,却绝不是无胆的逃卒!
刘演突然大喝一声,冲出大帐!
这时候,敌骑已经几次冲到中军近处。数十名中军士卒勉强列成横队堵截,左支右绌。
刘演踏步加入阵列,也不向左右招呼,拔出缳首刀就砍。他的身手寻常,但仗着佩刀乃是精品,眨眼功夫连续砍断两根刺来的槊杆,转将敌人杀死在地。
扈从卫士们眼看主帅亲自接敌,俱都是大惊失色。为首一人连忙冲过去护住刘演的侧翼,连声唤道:“将军何至于此?”
刘演根本来不及答话。他闪身避过一名狂叫冲来的敌人,将他放到后面,自有同伴围拢上去杀死。与此同时,他进步向前,双手发力挥刀。刀光所到之处,一蓬鲜血冲天而起,洒在他的身上、脸上。
他哇地叫了一声,退后几步用袖子抹了抹脸。
扈从抓住他的肩膀,大喊道:“将军,我们走吧!”
“尔等不妨逃走。我中山魏昌刘氏,却没有临阵逃脱的懦夫!”刘演甚至都不看那些扈从一眼,他持刀指了指身边的将士,瞋目大喝道:“快把我的将旗竖起来!告诉那些贼人,刘始仁在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