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着那队衙差已经近在跟前,乞丐中的大半却仍然赖在地上。留下来的这些人中纵然有很多入行不久,丝毫不警觉的乞丐,也有很多老弱病残的人,片刻之间总是无法迅速行动起来。
那校官走到众乞丐面前,眉头一皱脚下却不停,将还睁着惊恐的双眼缩坐在地上的人全都视如无物,跨开步伐径直走到了城墙根处。
他转过身,右手边就是凉州城北城门,双腿并在一起,昂首挺胸,站得笔直,手中黄绢卷轴捧在身前,喝了一声,“齐!”
身后衙差站成两行,手腕粗的威武棒在地上重重一顿,发出整齐的一声“碰”。
那校官左右一眼看过,从鼻子中冷哼一声,“清!”
衙差们又整齐地发出一声“喝”,随后手中威武棒抡将起来,竟然生生朝四周还未走尽的乞丐打去。
一时间,四周哭爹喊娘之声四起,夹杂在一声声沉闷的威武棒砸在乞丐们身躯上的声音中,更加显得凄惨无比。
离那校官最近的一些乞丐自然是最倒霉的,挨到的棍棒也是最多的。可多亏春寒料峭这些乞丐身上都穿着厚厚的棉衣,总是能抵消一些力道。但是却仍然难免有人头破血流,有人断手折脚。
看到这幅情形,所有在城墙根取暖的乞丐们全都一窝蜂地从地上爬起来四散而逃,仿佛那校官是老猫钻入了老鼠洞中一样,所有的老鼠以张牙舞爪的老猫为中心疯狂地从各个方向逃窜。
黑衣校官看着衙差们四处追打乞丐,仍然昂首站在原地,只是冷眼看着,显得十分不耐烦。一会功夫,大部分手脚灵便的乞丐早就已经跑了,却还有很多头发花白的老乞丐在如狼似虎的衙差面前根本无法爬起,而衙差们却仍然提着威武棒雨一样不断落在他们身上。黑衣校官脸上更加露出鄙夷的神色,随口一口浓痰喷在地上,从嘴角恶狠狠地吐出一个字,“贱!”
就在这时,不远处一声女人的惊叫让黑衣校官转过头。
果然是一个女人,头上的黑色头巾被慌乱逃跑的人群刮落在地,露出来虬结在一起的长发。她身上是一身已经失去了本来的颜色,完全变成了灰黑色的长衫,但是很明显能看出来还是夏秋时候的衣服。那女人眼中显出恐慌的神色,在跑动的人流中挣扎往回走。地上,一个黑布包裹的物事落在了女人的身后。
女人狂乱地推开阻拦自己的人,跑出人群之中,跌坐在黑色包裹的旁边。可是没有了人群,后面跟来的却是高举着威武棒的衙差。女人眼中棍影越放越大,她躲闪不及,一棍便落在了额角,一时间鲜血流了满脸。
眼看着衙差又举起了威武棒,可是女人却被刚才的那一棍打的有些神志迷糊,根本就无法站起。她用力咬紧了雪白的牙齿,把黑色包裹放在身下,将身子整个地伏在上面。
又一声闷响,却不是砸在棉衣上的那种沉闷的声音,而是直接落在女人单薄身躯上的空洞响声。
女人没有喊叫,没有呻吟,默默地伏在地上,仿佛是一尊石像一般,不知疼痛。
又一棒砸下,手腕粗,比人还高一个头的威武棒在空中抡出了呼呼的风声,然后重重地落在了女人挡在自己头上的胳膊。那女人的胳膊登时便软了下去,显然是断了。
黑衣校官皱紧了眉头。那女人虽然满身污垢,浑身衣服破烂不堪,头发更是散乱虬结在一起,脸上黑一块紫一块仿佛是天生的乞丐,可是眉眼之间所透露出来的气质却让校官迷茫。把那样的一双眼睛和鼻子嘴巴放在一起,校官觉得自己看到了某个富家的千金姐。
于是在第四棒落下来之前,黑衣校官不由自主地喊了一声,“停!”
女人绝望的眼神中又生出来一丝希望。她的一只眼睛因为额头的鲜血沁入,已经睁不开了,就瞪着另外的一只眼睛看了一眼黑衣校官。
所有的衙差收回威武棒,陆续走回来,重新列队站在了校官身后。
地上的女人用另外一只手托起地上黑色的包裹,朗朗跄跄地走远了。左边胳膊软绵绵地垂在一侧,手指尖上滴下殷红的血珠。阳光下反射出一丝刺目的光彩,随后落入了地上黑褐色的泥土中。
黑衣校官看着渐渐走远的女人,却总觉得有些不对劲。
他皱紧了眉头,一直看着周围的人群自动地给女人让开了一条路,女人抱着黑色包裹走进了仿佛高粱一般站着的人群中,终于消失了。
黑衣校官突然想起来了,原来是那个女人托起黑色包裹的时候给了他一种很奇怪的感觉,那种方式,明明是抱婴儿的方式,拦过腰托在后背上,免得婴儿乱动栽倒。
“原来是个娼妇,哼!”黑衣校官心中满是懊恼,早知这样,刚才就应该让衙差将那妇人直接杖毙才好。但是他现在却有更为重要的事情,只能摇了摇头,“算了。”
黑衣校官将臂弯处的黄绢卷轴恭恭敬敬地打开,气沉丹田,放了一个长音,“宣……”
身后一个衙差早已架好半人高的铜锣,手中木槌在锣心重重敲了一声。声音悠扬,马上就传遍了大半个凉州城。
黑衣校官面朝已经围了密不透风的人群,高声诵读道,“奉天承运,皇帝昭曰,自朕即位以来,天下升平,万民归心。然我中华上国本是礼仪之邦,为正朝纲,平四野,造和睦昌盛之势,特此昭告天下:凡天下民,不得私自习练与传授搏杀武术。习练者,发边疆十年,传授者,发寂宁塔。如遇抵抗,可当场格杀。民间不得铸造兵器,违者入禁卫军增补,为奴三十年。为国家社稷重,关闭天下武道场,特设军机院,与兵部同级,广邀天下豪杰,九州尚武百姓,统一传授武艺,学成者入军之后效忠朝廷,封百人队卫将。有功者,进千人队锋将,以御外敌。同兴同福。钦此。”
衙差又重重地敲了一下铜锣,整个过程就算是结束了。
黑衣校官从身上布袋中取出铁钉和铁锤,在城墙缝隙中整齐地码下三根铁钉,随后将黄绢恭恭敬敬地挂在上面,以供城中百姓观阅。
办完这一切之后,黑衣校官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满意地看着墙上挂得横平竖直方方正正的圣旨了头,随后带领一众衙差,分开人群走远了。
阴暗角落之中,女人重新将一头黑发包在黑色发出酸臭味道的头巾中。她低下头,轻轻打开怀中的黑色包裹。那里面,一个的婴儿双手放在嘴边,正睁着明亮的双眼目不转睛地望着女人。
女人艰难地露出一丝笑容,一条血迹从她额头上一直流入眼睛中,随后又从眼睛的一角流下,此时血迹仍未干,让这个笑容显得有些狰狞,但是女人眼睛中的柔情却仿佛是万里春水一般,要将这个世界上的所有的阴沉冰冷融化。
“要快长大哦……”
凉州城中,又重新恢复了仿佛是一锅烧开了的沸水的样子,依然红尘滚滚,人群如同蚂蚁一般来来往往,喧嚣又吵闹。黑衣校官宣读的圣旨根本就未曾改变这城中的分毫,一切竟然像是从未发生过一样,唯有那块黄绢卷轴孤零零地挂在城墙上,映和着地上几滴混杂泥土的鲜血。
初春的太阳照在凉州城中,就像是照在这天下其他地方一样,沉默肃穆,仿佛根本不关心红尘之中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