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日的狂风骤雨之后,新绛城又一次迎来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知道,在既定的命运前,我避无可避。
浅蓝明亮的天空中,鱼鳞般细小的云片被风吹拂着连绵到了远方苍茫的山巅。
从四面八方赶来的人们把新绛城的大街小巷堵得水泄不通。
食时,祭祀的队伍从公宫出发。黑甲武士在队首开道,身穿五彩羽裙的百巫紧随其后,击皮鼓,且歌且行。晋公头带冕冠,身穿饰有日月山川纹样的衮服(1)坐在四骥马车之上。在他身后,是晋国四卿和上百名身穿礼服的各阶大夫。
街道上围观的人们先是避让,车队通过后,便自觉地跟在祭祀的牲品之后,浩浩荡荡地朝新绛城外的祭坛走去。
此番为祭礼而建的祭坛是一个高十丈,径宽三丈的五层圆坛。在圆坛的顶层早已陈列好了祭祀所需的鼎、簋(2)、卣、觥等一应青铜礼器。由于这次祭礼的目的和以往不同,因此从九原等地闻讯赶来的国民、庶民都被破例允许在离祭坛三丈之外的地方全程观礼。
吉时一到,鼓乐齐鸣。
晋公在史墨的指引下,手拿玉圭(3)缓步走上祭坛。杀牲,点火,半个时辰之后晋公以青烟为讯,求天神接受晋人的奉献。
在祭祀中,由于天神无法直接享受牲品,因此周礼规定需要为祭礼找一个通神之人,由他来代替天神受礼,赐福。
这个人便是祭天仪式中的——“尸”。
而我便是那个代替天神接受祭享的凡人。
为了这一刻,史墨拿出了他当年为周王祭天时所穿的巫袍——乌金袍。这是一件藏满玄机的巫袍,它曾让史墨成为世人口中的一个神话,也奠定了他在晋国不可动摇的地位。
史墨想借由乌金袍的“神力”把他昔日的荣耀传给我。夫子过世时放心不下他年幼的女徒,这个和夫子有着相同面貌的老人也希望在他百年之后,让这份接近神的荣耀保护我不受他人的欺辱。
那一日,当史墨把沉甸甸的乌金袍交到我手上,他说,如果我穿上这件乌金袍当着百官黎庶的面接受了晋公的献礼,那么我将和他一样再也走不出世人的视线,走不出无尽的纷争。这便是荣耀的代价。
十一年的时间,三千多个日夜,从秦国到晋国,从一个绝望弃生的孤女到今日代天受礼的神巫,旁人看来也许风光无限,可只有我自己明白,这一路走得有多艰难,有多身不由己。丑陋的铜石变成了锋利的宝剑,没有人会去想,它经历了多少锤打,将来又会洒上多少鲜血。
我仰望着眼前高耸入云的祭坛,每往上走一步脚步就愈加沉重。
“献——”鼓乐之后,礼官高亢嘹亮的声音直入云霄。
面朝太阳升起的方向,我展衣落座。蔚蓝色的天空中有彩尾飞鸟展翅掠过。
须臾,高台之下的人群爆出阵阵惊呼。
阳光直射下,乌金袍闪出了点点耀眼的金光。从衣领到下摆,整件巫袍如同被骄阳点燃,迸发出夺目耀眼的金光。
乌金袍,看似用最普通的丝绢缝制而成,但内里却藏有一层黄金制成的金衣。外层的丝绢采用了变换经纬线的特殊织法,让乌金袍只有在太阳直射的情况下,才会熠熠生辉。
站在我面前的晋公惊呆了,他身旁白须飘飘的史墨垂目而笑。
献酒、献牲、献食,一套复杂的礼仪之后,便轮到我代替天神向晋公赐酢(4)。
晋公俯身在我身前跪下,顷刻间高坛之下的所有人,包括赵鞅、智瑶在内,全都俯下了身子。
触目所及之处是大片大片黑压压的人头,一种无形的压迫感朝我扑面而来。鼓乐在这一刻停息,新绛城外的原野上众人皆伏,只我一人高高地站在祭坛之上。我忽然觉得害怕,我想要伸手抓住点什么,但身边却只有一缕触不到的青烟。
恍惚中,我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月白色身影。他远远地迎着风站在人群之后,我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却感受到了他温暖的目光。
是他发现了我这块丑陋不堪的铜石,是他在我身上敲下了第一计锤音。
将军……
如今,你高兴你看到的吗?这便是当初你想要给我的未来吗?像这样站在万人之上……
我怔怔地望着他,他仰头看向我,然后一撩下摆,俯身跪了下去。
那一瞬,我紧紧地闭上了眼睛。阿拾,认命了吧……
当我再次睁开眼睛时,心里已再无恐惧、再无彷徨、再无激动、再无欣喜。
“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