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推官突然在这种时候,挑起了这样一个话题,无疑出乎了公堂上下每一个人的意料。他看到方县丞那张脸拉得老长老长,刚刚顶撞自己时慷慨激昂的吴司吏犹如见了鬼似的,其他从吏役到原告被告,一个一个表情各异,相同的是全都莫名惊诧,他顿时觉得莫名快意。
他背着双手,用略带矜持的口气说道:“徽宁池太道钱观察听说叶县尊半年之内连病两次,心存关切。本以为今天这么大的案子,叶县尊也许会抱病主理,没想到他竟是不能出席。身为州县主司,亲民是最分内的事,若是连词讼都不能亲力亲为,这岂不是连一县之主最大的职责也完成不了?钱观察,您说是也不是?”
顺着舒推官的视线,众人往那边望去,就只见公堂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中年人。只见其身形微胖,一张脸却有些瘦长,眼眸炯炯有神,一看便是个性子精明严苛的人。由于南直隶不设布政司和按察司,因此徽州府隶属于浙江按察司徽宁池太道兵备副使管辖,官衙所在之地,就设在太平府的芜湖县。
和位卑职权高的南直隶巡按御史,以及地位更高的应天巡抚一样,这位挂兵备副使衔的分巡道并不经常到徽州府来,而从理论上来说,这位钱观察要比徽州知府段朝宗还高半级!
屏风后的角门那儿,李师爷轻轻吸了一口气,这才神态复杂地说:“这便是官场?”
“如果县令因病出缺,从府衙临时调人递补。这种事是有先例的。”汪孚林回忆着从刘会和吴司吏那里学习到的各种旧例。若有所思地说。“舒推官之前在叶县尊手中吃了好几次大亏,要说深仇大恨也不为过。这种时候,他最希望的大概就是免了叶县尊的官,自己取而代之,然后把署理两个字去掉。”
李师爷只觉得这次为了避婚离开家乡,到这歙县衙门当了一回师爷,实在是太对了,否则当官之后非被人坑死不可!他瞥了一眼那位一现身就引来所有人目光的钱观察。神情凝重地说道:“这边估计没人顶得住这位钱观察,咱们到后院去,给东翁提个醒?”
“你看你那学生跑哪去了?”
李师爷这才发现,刚刚出去给方县丞传话的叶小胖已经不在那个位子上,分明偷溜回去报信了!可即便如此,他对自家那位东翁的应对能力还是没有半点自信,还是摇摇头说:“叶县尊必定手忙脚乱,这里已经没什么好看的了,汪贤弟,时间不多了。我们也该走了。”
见李师爷急得什么似的,汪孚林也就点了点头。他竖起耳朵听了听。发现那位钱观察用刻板的语气,对方县丞今日审案的过程表示满意,随即就表示,要去后头官廨见歙县令叶钧耀。知道正如李师爷的话,公堂上没有一个人够资格拦住这位按察副使,哪怕是当初不曾官复原职的汪道昆在场,那也绝对拦不住一个上了四品的现任按察副使。
他跟着李师爷从角门出来,奈何脚下一瘸一拐,走到后头官廨就花了许久。等来到叶县尊寝室门口,正当走在前头的李师爷打算推门进去的时候,大门突然被人拉开,紧跟着出来的竟是金宝。见门外一个是先生,一个是养父,金宝眼睛瞪得老大,随即就伸出食指放在嘴上,轻轻嘘了一声。
“爹,先生,县尊正在……”
“府衙舒推官已经带着察院钱观察上门探病了,哪怕县尊正在休息,也只能搅扰他了!”
汪孚林话音刚落,身后就传来了一个声音:“没错,钱观察和我确实亲自来探病了。”
李师爷没想到钱观察和舒推官竟然来得这么快,而且汪孚林的话竟是给听了去,更不要说进去示警了,他登时心里咯噔一下。转过身时,他就只见舒推官在前,钱观察在后,已然进了这官廨的二门。他正想开口说些什么,却不防汪孚林踏前半步,把他挡在了身后。
“学生见过钱观察,舒爷。”
舒推官一看到汪孚林,顿时想起了当初在歙县班房被他和叶钧耀联手讽刺,最后竟是被气昏过去的那段难堪经历。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可他记得更清楚的是,分明有人对自己保证,汪孚林今天回不了城,他当即脱口而出怒喝道:“汪孚林,你怎在此?”
“舒爷还真是贵人多忘事,那次学生在府尊面前便陈情过了,李师爷学问精深,学生的养子既然有幸能从学于门下,那近水楼台先得月,学生自然也少不得多多走动请教。”汪孚林寸步不让地把舒推官给顶了回去,这才笑容可掬地说,“怎么,舒爷是希望我不在此?”
“哼,我懒得陪你磨牙!快让路,钱观察要探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