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起当初自己一介穷小子,第一次到吕丘县清阳别居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那个时候的黄道蕴,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女子,冰雪聪明,而后一同求学,不知不觉早已经相濡以沫,相互爱慕。
奈何突遇惊变,原本已经定了婚约的人突然假死,而且隐姓埋名嫁到这么一个穷门小户来受苦受难?
看到吕杨吃人的表情,两个村妇赶紧走。吕杨叹息一声,闭上眼睛,定了一会神,这才重新睁开眼眸,眼中的愤怒和伤痛已经消失不见,仿佛是被心光镇压住了。
自从进入真知求鉴石塔修行,吕杨才体会到七情六欲对于圣道修行的影响,可以说,道业越高,七情六欲对于道业的影响就越大,所以,圣人教导学徒们能够降住自己的心猿意马,若是降住了,心无挂碍,道业自然勇猛精进,降不住,那就永远沉沦在世俗的七情六欲里,挣脱不出,无法达到更高的道业。
是以,吕杨一向在努力降服自己的心猿意马,首先要从降服自己的愤怒和悲伤开始,做到真正的清净。
有的时候,吕杨甚至用另一个世界,另一个人的眼光看待这个世界,以此获得超拔一个世界之上的心念,虽然那只是虚假的超拔,但是偶尔也能够为吕杨带来帮助。譬如现在,吕杨便迅速降服住了自己的愤怒和悲伤。
吕杨再次走到韩家门前,隔着门缝,可窥见一二。只听里面一个糟婆子怒骂道:“你这个小贱人,白吃饭了,怎么连几只鸭都喂不好,看看,你看看,到底丢了多少鸭食,鸭子已经吃饱就不要丢了,这地上的都浪费了,赶快给我捡起来,听到没有!”
黄道蕴一言不发,俯身将地上的糠捡起来,小心翼翼放回碗里。
这时候,小姑韩喜梅从厨房走出来,恶狠狠瞪了黄道蕴一眼,啐了一口,讽刺道:“我说娘,我看你不要老是骂大嫂了,无论你怎么骂,她都是一副唯唯诺诺无动于衷的样子,可见她的脸皮是多么的厚,或许在她的心里,她还是看不起咱们,认为咱们都是乡下没有见识的女人,不值得跟咱们计较!”
“她敢?”韩母大怒叫道,然后盯着黄道蕴的脸,厉声道:“媳妇,你真是怎么想我这个婆婆和小姑的?”
“没有!”黄道蕴摇摇头,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沉静如水。
这样的表情似乎让小姑更加气愤了,她仿佛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尖叫道:“看看,看看,我说娘啊,这是什么表情?这小贱人就是看不起咱们,她也不想想,她还当自己是什么大户人家的小姐?不过就是一只破鞋,除了咱们那倒了八辈子血霉的哥哥,谁还会大慈大悲不计较捡一只破鞋?!”
吕杨看到,黄道蕴听了小姑的话,单薄的身体颤抖了一下,最后还是选择了沉默,没有一句顶撞之言。
吕杨看到,黄道蕴身穿一身粗布,这是吕杨从来无法想象的,因为在他的印象中,自己那个师姐,总是穿着上好的衣裳,与粗布麻衣绝缘。而且她现在正在干着粗活,这也是吕杨没有见过的,在他的印象中,师姐读书明理,习的是礼乐射御书数,曾几何时,要做粗活,这是一个有秀才功名的女子应该做的事吗?
一个秀才功名的女子,应该是全九州读书人人人仰慕倾倒的对象,而不是像现在这样,遭受无与伦比的屈辱和责骂。
黄道蕴白皙的脸颊上有一丝红痕,袖子在这大冬天的天气里挽起来,露出白皙的小手臂,手上还沾着冷水和糠渣,脸上看不出喜怒哀乐,那是一种哀莫大于心死的麻木表情。
吕杨更是从来没有见过师姐有过这种表情,一瞬间,吕杨盯着韩母母女,眼睛里暴起凌厉的光芒,那是真正的杀机,吕杨恨不得冲进去,将二人立即杀死。
或许是感应到什么,韩母和小姑子齐齐打了个哆嗦,感觉很冷很冷,小姑子撇嘴道:“冷死了,这鬼天气,成心不让人活了,这破鞋,嫁到咱们家来,真是倒了八辈子霉!”
小姑子走进屋里,韩母也是训斥几句,转身进屋烤火取暖去了。
黄道蕴站在院中,冰天雪地的,她仰着头,一双眼睛没有任何光彩,只是这么看着天空,也不知在看着什么。
吕杨叹息一声,缓缓推开门。
黄道蕴心有所感,转过头看了吕杨一眼,露出一丝苦涩,好一会才道:“原来是师弟,你果然还是来了,我就知道,你会找到这里来的!”
黄道蕴走过来,平静道:“这里说话不方便,咱们还是到外边说话!”
也不等吕杨有所反应,她已经率先走出院子,往村外的雪地走去,吕杨一言不发,跟在身后,一度嘴唇动了动,始终说不出一个字来。
黄道蕴在雪地中走了一会,停下,转头看着吕杨,眼中多了一丝光彩,仿佛刚才姑婆的喝骂已经远离她而去,那个自信、曾经拥有光彩的表情才重新挂在脸色,虽然这仅仅只是暂时的,但也能够让吕杨找到曾经的熟悉。
良久,吕杨重重的叹息一声,道:“师姐,你这是何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