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伙精疲力尽的人又在一个名叫“敏的屁股”的小绿洲里休养了一天一夜,等待着伊涅特送来新的物资。
小绿洲不过是戈壁中的一小丛棕榈树,干旱少雨的环境并没有使它们消失,反而在这一片荒芜之中长得郁郁葱葱——这可能要归功于一口古老的咸水井。可笑的是,这一团毛茸茸圆鼓鼓的浓绿远远看去竟然有些像硕大的屁股,于是沙漠中来往的客商们便给它取名为“敏的屁股”,寄望于“敏”这位旅行者的保护神能够给大家带来好运;更可笑的是,竟然还有人用“圣书体”象形文字煞有介事地将这一名称以及对于“敏”神的颂词刻在一块平整的花岗岩上,千里迢迢运到此处并埋在其中一棵树下,显然“官方”已经认可了这块小绿洲奇异的名字——这在刻板僵硬的“官方”神学体系中可是一件极为罕见的事情。
也许是出于一种争强好胜的心理,也许是真的感念“好兄弟”孟图老爷的“英勇”与“善良”,也许是被头天夜里的血腥袭击深深刺激了……伊涅特的胡尼老爷突然改变了主意,不想再回到他的庄园了。
他决定按照原计划行动,同殷戍和蓬特人一道,风风光光地进入莫拉皮城,风风光光地向阿比斯神奉献他的祭品!
“那个赫立奥波利斯的女魔鬼以为,仅仅派出一小撮希克索斯老鼠就能打垮胡尼老爷的好名声,就能抹掉光荣的辛希布家族的基业,就能动摇辛希布同蓬特客人良好的关系吗,她办不到的!”这个胖子好像一直都处在一种亢奋状态中,“胡尼怎么可能被一小撮耗子干扰?胡尼这辈子怕过谁?是的,我一定要向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证明,谁,到底才是伊涅特的主人;谁,到底才是莫拉皮州响当当的大人物!……”
这一天一夜里,这个胖子一直在诅咒、痛骂那位倒霉到姥姥家的努布提奥公主,甚至已经开始对神圣荷鲁斯家族——王室出言不逊了,这使得殷戍不得不产生一丝强烈的担心,万一图雅公主的身份暴露,他们这三个人会不会被狂怒的胡尼老爷撕成碎片!
胡里伽卡尔老爷已经带着两个伊涅特的奴隶打道回府了,他必须尽快回到家中处理许多隐秘的大事;森乌塞特大人则慷慨地拨出了30台战车陪他回去——脆弱的伊涅特庄园此时急需加强保卫力量;而这只金光闪闪的“公牛”部队在昨夜也损失了至少3台战车,剩余的力量将陪伴胡尼老爷直抵莫拉皮城。
阔阔塔老爷却是心事重重。他一定非常不情愿再度踏上通往那个该死的城市的道路,即便胡尼老爷给他开出了高得诱人的价码,因此一路上都阴沉着脸。
殷戍在此时可不敢招惹这个一脸严肃的异族老人——毕竟是因为他的所谓“附身”才引来了这一系列破事儿的,要是穷究责任,他可逃不了干系!
这家伙倒是同年轻的蓬特小伙努彦建立了良好的个人关系。
在昨夜血腥的袭击中,这个一脸胡子的“小孩子”完全没有机会使出据说是神乎其技的弹弓技能,因此在这块小小的“敏的屁股”绿洲中,憋着一团火的努彦上蹿下跳,弹无虚发,打掉了数十只岩鼠和鹌鹑,这可着实改善了这伙可怜人的伙食!
殷戍则亲自上阵,为大家烤老鼠、烤鸟——他自己可再也不想吃按照“埃及的方式”做出的那种甜得发腻的烤肉了——在烧烤的过程中他也发下了宏愿:有朝一日,他一定要想办法弄来神圣的辣椒面和孜然!
“其实胡尼的执拗是做给那个莫拉皮的州长,孟考胡看的,”公主一边撕扯着一条香喷喷的鹌鹑腿,一边悄悄地对殷戍说,“胡尼虽说是莫拉皮州数一数二的大地主,但他毕竟是个毛孩子,人们捧着他,无非是因为他的叔叔辛希布嘛……而孟考胡好像是盘踞在本州十几年的老官僚,他能看得上这个花花公子吗?所以,本州最大的财主和本州最老资格的官僚之间的关系,您想想看,能好得了吗?……老爷呀,您再想想看,远在北方的希克索斯人突然大规模出现在帝国中部的莫拉皮,这不能不让胡尼对一名老奸巨猾的帝国官员的政治态度产生怀疑呀……”
“所以,那个胖子很想知道,在即将到来的血腥政治斗争中,孟考胡州长大人将会站在哪一边,是吧?”殷戍囫囵吞下了一大块肉,忍不住打了个饱嗝。
公主沉默了。
“神圣荷鲁斯家族,王室内部的一些事情,你自始至终都没和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说过,”殷戍突然小声说道,“我想,现在我们既然已经在一起了,并且在今后相当长一段时间内可能还会继续在一起……你不觉得,有些必要的事情,有些可能会对王室的形象和声誉并没有多大影响的内情,让我知道和了解,会更好吗?毕竟在我们前面有很长的路要走呢……”他仔细斟酌着词句,“比如说,那天晚上的事情……王室内部可能存在的斗争——其实每个人都已经心照不宣——现在已经开始在影响我们了,而且是非常严重的影响!”
那女人抿着嘴一言不发。
“……但是我现在竟是两眼一抹黑,我特么什么都不知道!我的公主,这样的状态继续下去是非常危险的!”他加重了语气,“说不定就在什么时候,我们不小心触犯了某些隐秘而致命的东西,我们的小命通通都要搭进去!”
公主突然叹了一口气。
“我的孟图老爷……啊不,此时此刻,我应该称呼您安虎殿下,”她也压低了声音,“神圣荷鲁斯家族内部不幸的纷争,本不足为外人道……怎么说呢,2000年来,神圣荷鲁斯的家族一直都是半神的家族……”
“你快别说了我的公主,我听得耳朵都快起茧子了……你这么一个‘半神’不也跟着我混得灰头土脸的吗?”
公主白了他一眼,自顾自说了下去。
“在一代又一代帝国的子民看来,半神的家族应该是全知全能、完美无缺、至高无上、纯洁无瑕的……可是,唉!您知道吗,安虎殿下!一旦这个家族从‘半神’的位置上跌落下来,它将死无葬身之地!”
她的眼圈突然红了。
“什么完美无缺纯洁无瑕……”殷戍嗤之以鼻,“你瞧啊,努布提奥公主和图坦卡蒙王子之间肯定存在着严重的对抗……这个事实,经过了那一夜,连伊涅特最下贱的小奴隶都知道了。我直截了当地地和你说吧,你想隐瞒的,你以为能够隐瞒得了的东西,在帝国内部早就是公开的秘密了……我的公主,你还想隐瞒到什么时候呢?你听说过‘掩耳盗铃’这个词吗?”
“什么是‘Yan-Er-Dao-Ling’?”公主无比费劲地发出了这个音。
“有一个人去偷铃铛,把自己的耳朵捂住了,”殷戍悄悄比划着,“这样他就以为大家都听不到铃铛的声音,他就安全了。这是一个古老的寓言故事……”
那女人想了想,一下子破涕为笑。
“这也是您的‘卡’在3400年后听说的故事吗?”她笑着问道,“不错,很有意思。”
“可爱的公主,你不用现在和我讲,”殷戍也笑了,“真的,我是完全为了我们的前途和命运着想,我想你也一定能够理解我的善意和焦虑……至于讲什么,讲多少,讲到什么程度,完全由你来决定,我一定洗耳恭听。我向你保证,我从你那里得来的信息,将是它们传播的最后一站,我将严守秘密。”
“我当然信得过您,安虎殿下,”公主平静地说,“您这个人看上去不错……最开始,我以为您就像深宫中那些被阉人和女人们抚养长大的、弱不经风的王子们一样脆弱、任性、好色和无能;后来,我又以为您像一名没有头脑的疯子那般冲动和暴躁……瞧啊,我现在好像看到了您的一丝智慧,真的,安虎殿下,我希望能够看到更多你的智慧,也许您的智慧真的是一罐深埋在底下的蜂蜜,而我,目前仅仅嗅到了它流出地面的一丝芬芳……但愿您最终不会令我失望。”
殷戍顿时心中一震。
面前这位只露出双眼的麻风病女人曾经是他的“敌人”,现在么,当然也算不上是什么朋友;但是!来自这样一个身份的人对他的如此褒扬,他非常看重!
“我有一个问题,我的公主,”他突然变得有些忸怩了,“我想问你已经想了很久了。”
“您说吧,安虎殿下。”
“你同我说起过好几次,你说我有巨大的野心……”他的声音小得几乎听不见,“请问,我的公主,是什么让你做出这一断言?巨大的野心,这可是一个极其严重的判断?”
公主一愣,突然笑了起来。
“您真的想知道吗?”
“是的,我的公主……一名神圣荷鲁斯家族成员对其臣子的基本判断,对那个臣子来说是极端重要的!”
“就是从您在您的宫殿里大声宣布,放弃了您的全部财产那天起,”那女人小声说道,“就是从您毫不犹豫地宣布,给了您的奴隶们自由那天起。”
“但是,我的公主……”
“一个头脑正常的贵族是绝不会这么干的,”公主目光灼人地盯着他,“要么是您有着常人难以理解的善良和慈悲之心,要么就是您疯了。而根据这些天您的表现来看,您的善良也就是普通人的善良,慈悲?”她嬉笑道,“我没看到您多于常人的慈悲……”
“善良?慈悲?”这家伙急急解释道,“你是说伊涅特的那个‘尼丽姐姐’?我跟你讲……”
“我并不是说那个,”公主一下子打断了他,“您远远没有到疯的那一步……那么,就只能有一个解释了。”
殷戍张口结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反驳。
“而且,我的安虎殿下,”女人意味深长地笑着说道,“您的父亲泰菲比大人召见您的那个夜晚,我也在现场。我亲眼感到了您辱骂您的父亲,我也亲眼看到了泰菲比大人用鞭子狠抽他的亲生儿子!”
仿佛五雷轰顶,这个可怜虫的脸一下子变白了!
“安虎殿下,啊不,我的孟图老爷,我要过去伺候老爷们了,从现在开始起,我还是您卑微的侍女图雅,”公主匆匆站起了身,“能与您进行心灵的交流,我感到非常快乐……这样的机会是非常珍贵的。”
殷戍也跟着站了起来,嘴巴张了张,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蓦然回头,发现塔蒙正依靠在不远处的一棵棕榈树下,呆呆地看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