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谢无风的推测是对的,绑走公谦老儿的果真另有其人。他们手里不知有什么线索,引起了拐卖一案幕后主使的高度戒备,因此暗杀纪檀音一事被暂时搁置。
谢无风乐得清闲,睡到日上三竿才起,叫小二送来时蔬鲜鲊,筛上滚烫美酒,也不梳头,随便披一件外袍,歪坐在八仙桌旁,哼着早些年流行的小曲,慢悠悠地夹菜。
纪檀音早醒了,练了一回内功,开始在脑海中比划剑招。自见识过无常剑法之后,他一度自惭形秽,认为师父创立的玉山剑法无法与之匹敌。这几日细细揣摩,才发觉并非如此,玉山剑法暗藏千万种变化,练到极致,便和无常剑法的“无招胜有招”殊途同归,只是自己未参透而已。
正在苦苦思索,一阵饭菜清香忽而随风飘至。纪檀音鼻翼鼓动两下,听见谢无风喊他:“阿音,过来陪我吃饭。”
“我吃过了。”纪檀音甩了甩头,试图回到之前那种仿若被一潭清水包围,毫无杂念的专注状态。
“练功有什么意思,无聊死了。你快来尝尝今日的茉莉酒,十分甘美。还有这桃花烧麦,唔……”谢无风的声音逐渐变得含糊不清。
纪檀音到底年轻,定力不够,跳下罗汉床,嘟囔了一句:“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绕过屏风,看见谢无风衣衫不整地坐着,乌发垂至肩胛,缎子一样顺滑水亮,日光打在上面,随着他的轻微动作,漾出粼粼波光。
纪檀音好奇地望着,目光分外柔和,又带一点羞怯。
谢无风叫了四五样小菜,一壶茉莉酒,一叠桃花烧卖,并一盒枇杷果。纪檀音因为囊中羞涩,早晨只吃了一碗素面,此刻对着满桌美食,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两声。
谢无风夹了一个烧卖给他,纪檀音吃了,嘴里的香甜还没散尽,一片腊鹅又送到嘴边。
他鼓着腮帮子用力咀嚼,随口问:“你说,仙鹤宫能查到掳走公谦老儿之人吗?”
谢无风在剥枇杷,他喜欢看纪檀音吃东西,少年人胃口好,投喂起来很有满足感,听到问话,他动作慢了下来,道:“也许吧。你希望查到?”
纪檀音毫不犹豫:“当然,我还是想继续追查拐卖案。我想知道真相。”
“真相,”谢无风慢慢吐出这两个字。他混迹江湖十余载,早就学会对“真相”避而远之,那是毒药,碰得越多,死得越快。
纪檀音没察觉他的忧虑,兀自想事情,忽然“啊”了一声,两腮停止鼓动,表情严肃。
谢无风问:“怎么了?”
“我想起一个细节,”纪檀音囫囵咽下口中食物,“之前金莲和尚问翟门主和花姐姐一个问题,他俩脸色都变了,好像害怕什么事情,又不肯告诉我。”
谢无风微微蹙眉:“什么问题?”
纪檀音略微抬起下巴,盯着飘荡的纱帐尽力回忆,片刻后,学着金莲和尚的语气道:“习武之人,买孩子做什么?”
谢无风一愣,先是讶异和不解,没过多久,茫然渐渐化成了凝重,还夹杂一点难以置信。
“不会吧,”他说,以一种故作轻松的安慰语气。
“你也知道?”纪檀音急了:“到底是什么?”
谢无风丢下枇杷果,取过手帕擦拭掌心的汁水。他有一会没说话,只是很慢很细致地挨个抹净修长的手指,直到纪檀音焦急地催促,才道:“你听过《至尊武学天书》吗?”
“什么?”纪檀音重复了一遍书名,迟疑地看向谢无风,“有点耳熟……好像小时候师父讲过,不是什么好东西吧?”
谢无风点头:“是一本武林秘籍,不知出于何人,作于哪个朝代,传说里面记载着绝顶内功修习之法,以及数十种精妙武艺,剑法、刀法、拳法,应有尽有。学成之后,以一当十,尽斩天下英雄。”
某些久远的记忆在灰尘之下迟钝地搅动,在谢无风低沉的声音里,纪檀音想起许多年前一个明丽的午后,他坐在纪恒膝头听故事,睁圆眼睛问,既然这本秘籍这么厉害,为什么大家不练呢?
纪恒还未开口,在一旁上蹿下跳的李澄阳就高声叫道:“因为这是邪书!要练上面的武功,必须按照它的指导,服用一种特定药汁重塑筋骨,你知道吗?药引子就是童男童女的心头血!像你这般大的小男孩,”他在纪檀音头顶上顽皮地一拍,用阴恻恻的声音恐吓,“都要被抓去挖心呢!”
那时李澄阳十七八岁,跟个皮猴子似的,最爱捉弄纪檀音,纪檀音年纪尚小,被这个故事吓得哇哇大哭,肉乎乎的胳膊缠紧师父的脖子,哽咽着说自己不想被挖心。
“都是假的,大师兄骗你,哪有这本书!”纪恒慌得不住哄他,罚李澄阳在太阳下站了几个小时桩子。
一时间往事齐上心头,纪檀音敛去复杂情绪,问谢无风:“真有这本书?”
谢无风语气谨慎:“我说不好。关于武林绝学的传说太多了,什么练了之后长生不老、刀枪不入之类的,每代都有几个,哪做得准?只是这本《至尊武学天书》……有关它的传说太具体了,有时深思起来,真叫人不寒而栗。我还听过,五百年前真有一人练成了至尊大法,到后来心智丧失,嗜杀成性,形似妖魔,一百名武林高手苦战三夜,死伤无数,终于将其制服。这一战让武林元气大伤,数十年都人丁凋敝、死气沉沉。”
房间里一阵难捱的静默。
纪檀音盯着窗外出神,低声道:“这回拐孩子,不会是想拿来练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