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元洲轻轻吐出一口气,对太子搭手作拜:“或可让臣去探问一番。分权设职本是好意,但并非什么时候都适用,总有情况特殊的例子,若郑大人能明白此事,或许会有转机。”
太子神色一松:“那便有劳皇叔了。”
……
世间的事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妙。
好比卫元洲自己都没想到,一天之内会两次登入忠烈侯府,而形势的变化是如此微妙。
郑煜堂嘴角噙笑,老神在在的抱着一盏茶,“王爷所求,下官已经代家父应下,怎么又来了?下官只有芸菡一个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万不能仓促行事,王爷再着急,也请忍一忍。”
卫元洲暗暗沉下气,默念十遍“这是菡菡的兄长”,方才露笑:“郑大人误会了,本王此刻前来,是为了郑大人朝中上奏一事。”
“上奏?”郑煜堂露出真诚的疑惑脸:“下官起奏无数,实在想不起来是哪件事要让王爷亲自跑一趟。”
卫元洲:“自是马政设职一事。”
“噢——”郑煜堂做恍然状拍了一下脑门,继续疑惑:“什么事?”
卫元洲眼角一跳,紧跟着又是十遍默念,笑容淡了些:“殿下大改马政,意在整合,郑大人却提议分治,虽说有一定的道理,但在皇商横行多年搅乱资源的情况下,还不是分治的时候。”
郑煜堂眼角轻挑看着卫元洲,终于“听懂了”:“原来是这样。下官抱病在家多日,对马政一事知道的不如王爷和殿下那么多,此举果然有欠考虑。王爷说的对,下官明日便重奏一次,既然如今整合重于分治,那一定要好好选一个能但当大任之人,下官这里正好有几个不错的人选,可以一并供陛下选择。”
卫元洲笑不出来了,搭在扶手上的手,握拳又松开,松开又握拳,皮笑肉不笑道:“从前本王在迎娶王妃一事上,的确有欠考虑,但迎娶郑姑娘,并非一时兴起,又或是觉得新鲜,而是做了长远的打算。郑大人早间已然应下婚事,如今却多生阻挠,不知菡菡得知此事,又会怎么想你这位长兄呢?”
郑煜堂:“王爷与舍妹还未成大礼,不适合喊得这样亲密。至于朝中之事,就更简单了。王爷早间闯入我忠烈侯府时,不是扬言要抢亲吗?下官稍稍打听了一下,这抢亲,大概的意思就是合适者上位,和入朝为官——有能者居之的道理是一样的。怎么王爷亲事就敢抢,公事就不敢凭实力一争高低吗?”
卫元洲正欲发话,郑煜堂以牙还牙的截了他的话:“以王爷的能力,即便错过了这个机会,还会有别的机会,至于舍妹,我们都觉得还小,若是王爷要因公务耽误,二三四年,她也是等得起的,正好补一补规矩礼仪,能胜任怀章王妃的身份时再嫁也不迟。又或者王爷心疼舍妹,怕耽误了她,改变主意另选旁人,弊府绝无二话。”
卫元洲默念……
默念个屁!
他脸色骤变,双手握拳,手臂紧绷如铁,郑煜堂丝毫不慌,捏着茶盏随时准备掷盏为号,战斗一触即发。
忽然,厅门口传来悉悉率率的响动。
二人之间的戾气忽然被截断,转头望去时,只见一片水红裙角掩入厅门边沿。
下一刻,门边出现一抹雪青色身影。舒清桐梳着妇人髻,宽松的裙袄裹住浑圆的肚子,扶着腰走进来:“原来是义兄来访,小妹有礼了。”
郑煜堂立马卸了戾气,快步过去扶她,低声道:“怎么过来了?”
舒清桐用眼神示意外面,郑煜堂心领神会,好气又好笑。
他回头看一眼卫元洲,板着脸,负起手,慢慢走出去。
卫元洲看一眼外面,起身要跟出去。
舒清桐往他面前一挡,虽然有孕,但依然有少女时候的明媚英气,她冲卫元洲挑眼一笑:“义兄很急吗?”
卫元洲和这位义妹真不算有多熟,但看到舒清桐,他忽然就意识到,郑煜堂明面应下暗中挑事,说不定就还有舒清桐这一笔记着。
倘若是这样,那可真是……
很气人了。
他难道忘了,当日是谁成全了他,送来鬼子母神图做贺礼?
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卫元洲隔开一步:“劳驾,别走过来。本王不想受无妄之灾。”话毕,他绕开舒清桐追了出去。
舒清桐不解:“无妄之灾?我?说什么呢。”
……
郑芸菡将自己塞在正厅拐角的圆柱子后头,努力屏息躲藏,下一刻,余光里立了道人影,投下一片阴影。
郑煜堂改为抱臂而立,将她上下一扫,轻咳一声。
她飞快瞅他一眼,没有在他脸上看到怒色,方才笑起来,小声打招呼:“大哥。”
郑煜堂淡声道:“干什么呢?”
郑芸菡真诚的说:“避风。”
郑煜堂目光一垂:“手里拿的什么?”
郑芸菡慢慢从柱子后头走出来,大方亮出手里的东西。
是两块样布。
都是喜庆的大红。
“我和大嫂出门了,原来,最近的衣料铺子进了好多款红色的料子,我和大嫂挑了半天,大嫂觉得这个织金丝的颜色好,我觉得这个带暗纹的质感好,大哥,你觉得哪个好?”
郑煜堂没好气道:“你想问的恐怕不是我吧。”
她小脸一红,硬撑着道:“胡说,我哪个都会问一问的。”
郑煜堂冷笑:“既然哪个都会问,也不差他一个人的答案,不见也罢。”
他作势要走,刚转身,袖子被扯住。
郑芸菡长这么大,第一次在兄长面前暴露男女之情,完全没有和卫元洲私下时那般自在放得开。
她的紧抿着唇,将脸憋成一个粉红色的小包子,像小时候求着兄长要什么一样,白嫩的指尖紧紧捏着郑煜堂的衣角边边,轻轻摇一下,又摇一下。只要他点头,这幅绵软乖巧的模样,立马会绽成明媚的小得意。
郑煜堂嗤笑一下,不情不愿的“嗯”了一声,然后如愿看到她紧抿的唇倏地弯起,笑容伴着比往昔强烈百倍的喜悦,藏也藏不住。
“我记着二哥的话,很快就回!”少女匆匆丢下一句,急忙忙奔向厅门口,刚到拐角,又急急刹住,低头整理裙子衣袖,抬手扶一扶鬓间簪花,确定无误后,方才捏着两块样布,矜持又乖巧的走出去。
情窦初开的模样,她全都有。
郑煜堂站在原地,叹了长长的一口气。
……
卫元洲看着婷婷袅袅朝的少女朝自己走来,顶着泛红的脸蛋往他面前一站,唇角弯弯翘起,心中所有的怒气和躁意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不等他开口,她先抬手,一手托着一块样布:“你喜欢哪个?”
卫元洲察觉她的不自在,抬眼扫一圈,确定外人都刻意回避了,方才抬手轻轻点她的鼻尖:“喜欢这个。”
她郑芸菡险些爆成一颗番茄,小脑袋紧张的转来转去四顾左右,唯恐被家里人看到她和一个男人谈情说爱的场景。
卫元洲忍俊不禁,往前走了一步:“没人。不用怕。”
郑芸菡想起二哥的嘱咐,很谨慎的退开,凶巴巴的催:“快选!”
刚凶完,脸更红了。
卫元洲极力忍住想要上扬的唇角,陪她凹出认真的表情,点了点那个带暗纹的。
少女眼中骤然璀璨,已经是最好的答案。她笑着问他:“你也喜欢这个?”
卫元洲垂眸,看着样布上的暗纹,蜿蜒勾勒,似一朵朵绽开的芍药花。
她的衣裳,小钱袋,甚至随手物件上,但凡能有绣纹有雕饰的,总逃不开芍药花。
卫元洲柔声道:“小手炉的香炭用完了吗?”
忽然岔开话题,郑芸菡愣了一下,乖乖点头:“我每日都用了,已经剩不多了。”
卫元洲压低声音:“这次用完了,就不给你送了。”
郑芸菡眨眨眼,为什么呀?
他低低的笑着:“剩下的都在我的私库里,可我把钥匙忘了,只好等一位细心又耐心的姑娘,替我找一找弄丢的钥匙,再替我保管它。”
郑芸菡看着面前的男人,忽然想起小手炉上的花纹,就是她最喜欢的芍药花。
她漾起甜甜的笑,终于卸下几分羞怯,软软的回应他:“那你让他等等我,我很快就可以去找他了。”
卫元洲笑起来:“好,等你。”
厅门口,郑煜堂眼看着卫元洲要去握郑芸菡的手,飞快咳嗽一声。
郑芸菡得了提示,顿时醒神,嗖的缩回手:“我先回房了。你和大哥慢慢聊!”
看着少女急急跑走的背影,卫元洲笑容慢慢消失,和郑煜堂遥遥对视,眼中早已没了刚才的剑拔弩张,半晌,他憋出个和气的微笑。
郑煜堂高冷的看着卫元洲,眼底泛起胜利的欣慰。
舒清桐数落他:“既然应下了,何必这样做。他也是为了能稳定下来,不再像从前那样四处奔波。我用六哥的姻缘发誓,他当初欲聘下我时,可不是这种柔情万千,细致到连姑娘家喜欢什么花样都清楚的。”
郑煜堂忽然皱眉:“孩子都有了,提这种陈年旧事做什么!”
舒清桐剜了他一眼:“是啊,孩子都有了,还为这种陈年旧事耍性子!”
郑煜堂忽然心虚,远没有面对卫元洲时的气势,拂袖背过身去:“荒、荒谬!”
……
这天晚上,卫元洲回府后,院里好一阵折腾。
贤太妃正在点算聘礼,闻声询问起来。
“回太妃,王爷……王爷将您藏书阁的佛经都搬去院子了。”
太妃放下笔,起身往外走了几步:“好好地,翻我的佛经做什么?”
“王爷说……想读一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