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擎慢慢地吸口气,挺直了背脊,对赶上来的将领道:“传令下去,邱副统领在和西番作战时英勇杀敌,不幸战死。”
他和邱和所站的位置相对较偏,大部分士兵此刻还在追击西番兵,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刻的变故。
那将领却迟疑地道:“大帅,您背后……”
一根箭还明晃晃地扎在林擎背后,红羽耀眼。
“哦。”林擎洒然一笑,阻止了将领喊军医的举动,伸手到背后,轻松一拔,将箭拔了出来。
他将箭裹在掌心,对地下一掷,箭射入冻土,只剩一点红羽在外头。
随即他轻松地笑道:“没事,被甲片夹住了,没受伤。”
那将领这才放心,又要唤军医来给他处理手伤,林擎拦了,翻身上马,道:“穷寇莫追,这一次杀了两个藩主,西番边境一线必将有一番变乱,咱们可以回青州了。不过倒也不必急,先杀个痛快再回去。”
“是!”
……
西番女王疑惑地放下瞭望筒。
先前那一箭她看见了,明明射入了林擎的后心……
不过他穿着轻甲……
她盯着那边的举动,却见林擎没有立即退兵,心中更加疑惑。
如果林擎真的重伤,那此刻就极其危险,他该立即整兵回东堂才是。
难道真的没有……
西番女王举棋难定,终究眼看这局势糜烂,又要趁此机会挽回颓势,将两藩主的兵力尽量收归麾下,当下下令先后退,边军军锋如火,不可轻撄其锋。
林擎军队追击了西番军一日,将西番军赶出百里外,解救了一大批之前被西番军掳来做苦奴的东堂百姓,才整兵回西番。
大军撤走之后,西番军松一口气,这才敢从躲藏的地方走出来,遥遥望着那些滚滚而去的雪浪和烟尘。
西番女王却下令全军做了一件事。
在两军交战的战场上,寻找一枚钉入地面的红羽箭。
这事儿难比登天,毕竟战场上到处都是箭,西番士兵只能趴在冻土之上,扒开泥泞的血迹,一寸寸地寻找。
两天之后,一枚断箭放在托盘上,呈给了西番女王。
西番女王盯着那只有箭杆箭尾却没有箭头的断箭,良久,格格一笑。
太好了。
西番等了几十年的机会,终于来了!
她会成为西番历史上最为强大,功勋彪炳的女王!
随即她霍然起身,将那染血的断箭一扔。
“出兵!”
……
边军打入西番境内急若星火,奔驰回青州一样快如流星。
林擎端坐马上,马蹄下溅起的雪腾起乳白色的烟尘,他盔甲下的长发凝了一层霜色,远远望去便如一夜白头一般。
他身后,边军狂奔之中,依旧队列齐整,骑术高超,无人掉队。
所有人只要望见前面那个并不算特别雄壮的背影,便如见长城,心间温暖而充盈力量,不惧任何磨折风霜。
林擎的披风高高扬起,双眼只望着青州的方向。
侧侧。
等我回来。
他的马背上,一直紧紧栓着一个方方的盒子,他在策马驱驰时,时不时会将手温柔地放上去,仿佛那样便可以汲取到温度力量一般。
风从耳侧过,呼啸若哭,他忽然想起当年,他第一次听见她哭,还是在相王府。
她自幼被传命硬,在尼庵长大,性情又倔,没少吃苦头,自幼一个老尼姑待她好些,也不过是在她饿饭时会给她留一个冷馒头,在她生病时会给她一杯热水。
但也就是这个老尼姑,为了攀附相王,把她骗进了相王府。
小姑娘惊人的美貌令相王急不可耐,当晚便要洞房花烛,她假意屈从,却将一杯滚水倒在了相王的裆内。
然后她夺门而逃,被相王亲卫抓住,大怒的相王要将她赏给亲卫们享用,她沉默抵抗,咬牙挣扎,别人撕扯她的衣裳,她就撕扯别人的皮肉,打折了一根手指,也要用断了的手指抠别人的眼睛。
那晚他从屋顶上跳下来,从那群亲卫手里抱走她就跑,怕她成为靶子,他将她抱在怀中狂奔,身后箭雨嗖嗖,然后也有一支箭,那般射入他肋下。
他一声不吭,她也不说话,却忽然伸臂抱住了他的脖子。
那夜星月之下,她扬起的脸,眸子里渐渐盈满了泪水。
当时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她抱得更紧了些。
其实那时候,他很想低下头去,亲亲她,亲掉她的泪水。
林擎忽然俯下身去,将脸靠在冰冷的骨灰盒上,轻轻亲了亲。
……
急行一日夜,经过西番和青州之间的西府郡。
那是侧侧的家乡,但是侧侧自从离开过,再也没回去过。他驻守青州多年,也没去过,那里不是侧侧念兹在兹的美好所在,而是所有噩梦的起源和开端,这故地,不踏也罢。
此刻为了抄近路,却不得不从此过了。
经过一道山坳,他远远地望了望黑黝黝的山中。
侧侧的父母就葬在这里。
那一对无情父母,世人传言是侧侧所杀,其实是他杀的。
只因为那一对得了怪病的父母,竟然听信谣言,认为灾难是早已送出去的女儿带来,且只要吃了她的血做的馒头便可以痊愈。便想着要以思念女儿为名,把她带回家弄死。
她不知内情,还以为父母终于接纳,欢天喜地收拾行李。
他知道消息,一路狂奔,在她踏进家门的前一刻,拦下了她的马车,来不及解释,便将她那马上就要出手的父母杀死。
当那对父母的鲜血流在她脚下时,面对她骇然不敢置信的目光,他的心缓缓沉底。
侧侧毕竟还没遭到毒手,于她心里,是终于等到了父母接她回家,开始幸福的生活,可这样的美梦,就被他不由分说地砸碎了。
她会怎样恨他……
而他连解释都不能……
那小姑娘凝视着他,眼底渐渐发红,他心中绝望,苦笑一声,转身便走。
衣角却被拉住。
他回首,便见侧侧凝视着他,鬓边一朵黄绿色的花在风中轻颤。
她轻声问:“他们想要害我是吗?”
“你是来救我的是吗?”
他所有的言语顿时哽在喉头。
“为什么……你会这么信任我?”
“我为什么要信待我冷漠的家人,而怀疑待我好的外人?”她道,“有些情感,不是以血缘论的。”
那一刻,他想紧紧抱住他的小姑娘。
但当时他没敢,他怕泪水落在她肩头,丢了面子。
侧侧啊。
我一生的所有颜面,都不过是你绣履下的微尘。
可惜,无论是美梦还是噩梦,我们都再也回不去了。
马蹄踏过山路,这二月天气,路边竟开出几朵那种鸭屎绿的花。
那本就是极其耐寒的植物,在侧侧家乡长得遍地都是。
他于疾驰中俯身,采了两朵花,一朵插在骨灰盒上,一朵插在自己鬓边。
他端详着骨灰盒,咧嘴一笑。
“真好看。”
侧侧啊,很多年之后,我才知道这种颜色难看的花,其实有个非常好听的名字。
叫“永春”。
遇见你的那一刻,你鬓边戴一朵永春花。
从此之后,此花是你,彼花也是你,世间万紫千红都失了颜色,唯有情深永驻,繁花永春。
……
再往前,马蹄卷过一片茫茫的荒地。
时而蹄下会有轻微颠簸,有时候会有一些灰白色的烟尘腾起。
那是人的白骨。
这里是多年前的战场,相王起兵并被朝廷镇压之地。
他当时也在这附近,被大军捆了壮丁,为了挣命也为了能回去看侧侧,拼了命地战斗,杀了一个又一个的人,终于被相王发现了他的才能,却没想着好好用他,拿侧侧做要挟,逼他换上了王袍去迎战。
那场兵力悬殊的战斗,最后是他一剑杀了主将,本来能反败为胜,结果对方阵前,推出了五花大绑的侧侧。
他立即抛下了武器。
他怕慢上一刻,侧侧就会自尽。
命运里深藏着谶言,他的恐惧并非没有来由,多年后世事轮转,同样的抉择逼到她眼前,而她果然如此决然。
终究是逃不过。
他被绑上刑场,大刀之下他不肯跪着,想要站高一点,仿佛那样就可以看见他的小姑娘。
然后他也真的看见他的小姑娘了。
满身伤痕,披头散发,在一群人的追逐之下冲入法场,竟然空手来夺刽子手的大刀!
她用手架住了那刀,满手的鲜血滴落在他脸上。
他挣扎着,用肩头把她向刑台下撞,她却忽然松手,将他一抱,颤声说:“哥,一起死吧!”
他忽然笑起来,在刑台之上,含笑偏头吻了吻她的发。
正要说那句,好吧一起死。忽然听见有人道:“住手!”
当时以为是命中的救赎。
多年后才知道是噩梦的开端。
……林擎再次微微笑起来。
偏头将脸贴了贴那骨灰盒。
“侧侧,当初那话我没机会回答。”
“现在我可以说了。”
“那就一起吧。”
……
晨曦再起的时候,前方青州城外灰黑色的山脉仿佛要和天相接,山**关隘的大门次第打开。
身后士兵们爆发出一阵欢呼。
回到东堂了!
无论在异国多么痛快飒爽,终究只有踏在自己的土地上,才是最安心的。
林擎端坐马上,脊背挺直,遥望着地平线上渐渐升起的朝阳,那一轮巨大的半圆浑然如火,映雪色大地辉光千万里。
辉光之下,便是他几乎守了一生的青州城。
林擎抱起骨灰盒。
侧侧。
我终于回到了这里。
巨大的城门缓缓开启,一线日光延展于茫茫雪地,关隘如一条巨龙蜿蜒不知尽头,高天之下,一骑长驱直入,钢铁洪流随后滚滚而入。
青州百姓于城下欢呼迎接英雄凯旋,以最热烈的目光膜拜着他们不败的统帅。
无人知道就在这过去的数日夜,他们曾在生死关头走一遭。
轰然一声,城门随即关闭,城头弩机连响,无数士兵持枪上城。
前方雪野尽头,影影绰绰,出现无数黑压压的人头,越来越多,越来越多。
守城的士兵瞠目结舌,实在不明白,西番军是牛皮糖么?皇帝都死了,连败无数场,国内乱成一锅粥,刚还被青州军扫荡过一遭,怎么还敢来!
身后脚步声响,士兵回头,都恭敬俯首。
林擎抱着一个盒子,步伐轻轻,上了城头。
他的靴子踏在城头未化的积雪上,却毫无声息,他抱着那盒子走来时的姿态,不似迎战,更似归来。
晨曦映亮他眉梢,反射一片透骨的白。
他站在城头上,扶着牒垛,遥遥看着底下梭巡不敢进却又不舍离去的西番兵,唇角一牵,轻蔑一笑。
亲兵捧着他的武器过来,他接了长枪,随手搁在城墙上,却没接那巨弓。
他笑道:“孩儿们,看爹爹给你们变个戏法。”
他长枪微微一抬,指着城下满坑满谷的西番兵。
“你们该怎么守城就怎么守城,该干活就干活,该吃饭就吃饭,看爹爹站在这里,只要站着,西番兵就绝对不敢前进一步。”
对上众人诧异的目光,他喝道:“信不信!”
众人仰头,看城头上大帅衣袂与长发飞扬,忽然心间便豪情激涌,惹热血如沸。
是啊,何须大军,不必畏惧。
大帅站在城头,便是这青州,乃至整个东堂的定海神针!
“信!”
喝声如潮,远远传至雪野之外,远处的西番军似有骚动。
西番女王站在车辕上,缓缓放下瞭望筒,皱起眉头。
难道……她弄错了?
……
银光连绵驱驰而过,越山野过河流,不顾道路崎岖,只为尽早赶赴青州。
燕绥的衣角渐凝霜色,他抬头,辨别着从山**外吹来的微带冷意的风。
青州,不远了。
……
林擎立在城头。
红色披风招展而起,似一面大旗猎猎。
他身后是巍巍关城,高高城墙,万千百姓,偌大东堂。
他面对西番方向,立如标枪。
士兵们安心地在他身后忙碌,如常执行一切按部就班的任务,并因为大帅之前的嘱咐,在他主动转身之前,无人前去打扰,便是送饭,也只是轻轻搁在大帅脚边,但大帅一直也没有吃。
大帅多年征战,看似潇洒悠游,其实讲究苦修,时时锤炼筋骨,作战训练几日不食也是有的,而他练兵严格,一旦下了命令,无人敢于触犯。
一日过去了。
西番军没有前进一步。
两日过去了。
西番军中似乎发生了争执。依旧没有前进一步。
第二日的下午,林擎的亲兵终究有些不安,端了食物,又拿了大氅要给林擎披上。
他走到大帅身边时,看大帅一动不动,心中刚刚一跳,却见大帅微微转头,对他道:“你看。这江山多美。”
亲兵转头看夕阳之下山河壮丽,赞同地点点头。
又听大帅轻声道:“知道我为什么现在还站在这里吗?在皇家那样对我之后。”
这也是亲兵心中一直的疑惑,他随即答道:“是因为忠义,是因为您是东堂的保护神。”
林擎轻轻笑起来。
他眼眸微微弯起的时候,起几丝浅浅的皱纹,却并不让人觉得老态,只觉得那般风华魅力,成熟至令人心跳。
“不,并不仅仅是这样……一切的礼教都是枷锁,一切的头衔和责任,都抵不过我这近三十年的苦与恨。我,其实并不是个迂腐的君子啊。”
亲兵疑惑地看着他。看见大帅鬓角碎雪不化。
“大司空曾经问姚太尉,忠义是什么?文臻曾在救我出天牢的时候,让我看见无数为我阻拦大军,为我搬走路障,为我高呼不平的百姓。大司空说,他永远忠于朝廷,忠于百姓,忠于这东堂江山,忠于自幼浸淫忠孝节义的内心;文臻说,她不仅要救我的命,还要救我的心,要我看见那繁华美丽的东堂,千千万万的百姓,从婴儿的第一声啼哭,到老去的最后一声叹息,都沐浴在我长枪红缨的照拂之下,因我而一生安定,得享天年。”
亲兵发出一声感叹,由衷地道:“感谢文大人。”
林擎眼神温软,遥望着山海之外。
他说:
“所以现在,轮到我为他们,最后阻拦这一次了。”
他声音很低,亲兵没听清,刚想询问,就见大帅抬了抬手,道:“去吧。”
“不要再扰我。”
亲兵领命离开,转身那刹,似乎听见大帅说了句。
“以后,多听听宜王殿下的话。”
……
入夜的时候,越发风紧,碎雪纷纷扬扬自天幕抛洒。
苦候近三日,始终等不到林擎倒下的西番军中,再次爆发了一场争执。
主张夜袭的女王,遭到了早已成惊弓之鸟的将领们的集体反对,气得砸坏了皇帐里的所有器物。
城头渐渐一片银白。林擎铁甲覆雪,依旧站得笔直。
他一直抱着那盒子,双手平放在城墙上,盒子紧紧贴在心口。
城头上大旗呼啦啦地响,雪花在鼻尖停留,周身的疼痛渐渐淡去,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和这个世界的联系也在慢慢模糊,苍黑的天幕被碎雪染得斑驳,前方却忽然亮起微光。
微光里,有女子衣衫如雪,自天幕深处走来,一笑唇边酒窝潋滟,而眼眸里盛着二十七载虚度的华年。
她缓缓向他伸出手,指尖上一枚黄铜指环,那是当年他离开她前去边关时,给她套在手上的礼物。
那时候他只是个战俘,很穷,买不起金饰,后来他成了大帅,成了神将,每年她寿辰,他送过无数奇珍异宝。
然而她最终留下的,只是这一颗。
女子闪耀微光的指尖,轻轻搁在他的掌心,一挽。
他笑,解脱而又期待地,道:
“侧侧。”
……
一夜大雪。
天快亮的时候,西番军绝望地发现,林擎依旧标枪一般站在城头。
而让他们更绝望的是,雪白的地平线尽头,忽然出现了硕大的旗帜飘展,随即枪尖、矛尖、刀尖挑破那一片白,光辉刺眼,然后便是银甲闪烁的骑兵、黑压压的步兵……
有人在大喊,有人慌忙收束军队。
“燕军来援了!”
雪地上,一骑如泼风,踏碎积冰碎雪,在皑皑雪原上留下一行鲜明的印迹。
马上骑士抬头看着城门上的人,微微舒一口气。
城门开启,燕绥快步上城,看见那衣甲覆雪犹自挺立的背影,放慢了脚步,笑道:“听说你站了三天你累不累……”
他忽然停住语声,抢上一步。
林擎脊背笔直,侧脸平静,唇角甚至微带笑意,然而他脸色如霜,睫毛上冻雪不落。
燕绥紧紧盯着他,像是忽然不再识得他,又像是忽然失去了所有语言的能力。
良久之后,他目光慢慢下移,看见林擎背后已经冻裂的,隐隐露出乌黑箭头的伤口,看见他手中紧紧抱着的骨灰盒。
又是良久之后,他低头看向林擎面前的城墙,那上面有几行字。
“便宜儿子,把我和你娘和飞白,就合葬在这里吧。”
就在这里,我和飞白,留在永远守护的山河之上,我心爱的女人,也从此永远远离那污浊的都城。
“对不住,这次还是没带着你。”
不过没关系,你已经得到救赎和祝福,会活出几倍的幸福。
“来生再会。”
燕绥缓缓地转头。
这是又一个晴天,大雪落了一夜却在这一刻停歇,日光越过城头,骨灰盒上鸭屎绿的永春花被映成了一片灿烂的金色。
林擎的花则别在了披风领口,交相辉映,他的手指,温柔地扶着那朵在寒风中瑟瑟的花。
燕绥一低头,抱住了他冰冷的肩,肩甲和他的肌肤一般彻骨的寒,刀一样劈入血肉。
天地在沉默中微颤,连日光都不敢灼热。
当他再次松开林擎时,双手血肉和铁甲黏在一起再撕开,发出细微的撕裂声,有殷红的血滴下。
他没有表情。脱下大氅,将林擎放倒。
他半跪着,垂头轻轻抱了一会骨灰盒,然后将骨灰盒放在林擎怀中。
小心地不去碰坏那花。
累了就歇歇吧。
来生……再见。
无数的士兵涌上前来,骇然不敢相信眼前一幕,片刻后,悲声大作。
铁甲如黑色的波浪一层层伏下,从城头到城内,呜咽之声似最悲凉的羌笛,吹破山关。
燕绥起身,拿起林擎插在城头的红缨长枪,缓缓指向城下正在仓皇后撤的西番军。
他道:
“杀。”
……
是年二月二十二,神将林擎在西番境内火云藩遭己方背后暗算,中箭后不倒,率军驱驰回国,并在西番追随而来之后,立雪城头三日夜,使西番全军梭巡不敢进一步,错失良机。也终保得青州和边军无恙。
消息传来,举国同悲。
虽然林擎苦心想要封锁消息,但纸包不住火,徽州统领邱同随即自尽。
老战友终究相随于地下。
摄政王燕绥千里来援,终究晚了一步,摄政王当日于城头收殓神将,枪指西番,合军五十万齐声同誓,不灭西番誓不还!
西番于青州城下大败,西方女王仓皇逃回国内,燕绥直接追了过去,终于三足藩斩杀女王,是年七月,西番灭国。
也是在这一年的二月,即将被收回王爵的安王拼死一搏,偷袭南齐静海海域外诸岛,想要学易铭,为自己博一块海外称王地,却被南齐女帅太史阑抬手就揍了回去,当年六月,安王不得不再次灰溜溜回到东堂。
等燕绥班师回朝,已是初秋,小皇帝已经登基,年号承恩。
燕绥回京时,带回了林帅的甲胄和长枪。当载着林帅遗物的马车缓缓驶过长街时,全天京百姓都着素衣,斟素酒,等候在长街两侧。马车经过一地,便有百姓缓缓将酒酹于大地。
是日,天京酒香满城,全民缟素,山河同悲。
摄政王为林擎请封,帝赐以王爵,谥号“忠武”。
原大司空单一令归葬于乡,谥号“文正”。
皆为文臣武将最高美谥。
然于民间,都觉得便赐千百字美谥,也不能及那两人功德于万一。
在此之前,文臻挺着大肚子亲赴湖州,将君莫晓迁葬于天京。并没有入皇家陵园,也没有入皇族玉牒。只在京郊选一处风景秀丽的高地,圈出小小的园林,让喜欢畅朗风物的莫晓可以睡得更舒服些。
中文在那山下买了一处别业,经常上山,拔拔草,坐在坟前和莫晓说说话。
半个月之后,文臻再生一子。
燕绥大失所望。
不过失望归失望,他倒是准备履行诺言亲自给王妃伺候月子来着,毕竟当初答应的怀孕一定要守在她身边又没有做到。
然而安王和季家总归都是毒瘤,不趁着他此次大败出手,日后难免还得麻烦,其时朝中诸将青黄不接,燕绥只得再次出征。
安王裹挟了季怀远,合兵四十万,号称拥兵百万,和燕绥对阵。
承恩二年五月,燕绥于留山大败安王,季怀远战死,季家满门男丁被流放,安王被革除王爵永禁于中州,苍南滇州终回东堂版图。
这几年间,随便儿一直表示男儿重诺,说要做皇帝就必须要做。燕绥被他缠得无法,道你也看见东堂皇室是怎样乱的,皇帝又是怎样一个可怕的活计,你要做可以,我却不想你和那几位走马灯皇帝一样,分分钟就落马丢我脸。我给你的功课什么时候能完成,锻炼得刀枪不入,你什么时候考虑这事。
承恩三年,时年满六岁的随便儿,在提前三年完成燕绥布置的功课之后,跑去重建的仁泰殿去找燕泓,开门见山:“咱们东堂有皇帝轮流做的传统,今年我掐指一算,也该轮到我了。”
又道:“你放心,我绝不兔死狗烹。天知道我最讨厌这几个字。”
燕泓也非常光棍:“成!”
天知道他一点都不想当这个皇帝。摄政王太可怕了!随便儿也可怕,他说声不肯,还能看到明天的太阳吗?
还是小命比较重要。
几年相处,他也算了解随便儿的性子,他主动禅位,随便儿一定不会亏待他,他要是不识好歹,随便儿能叫他后悔一辈子。
承恩三年,东堂又换了皇帝,随便儿轻松登基,他是皇朝嫡系,是燕绥嫡长子,皇位本该就是他的,他继位,群臣毫无异议,乐见其成。
关于为新帝举办登基大典的节略奏章呈上摄政王案头,摄政王看了半晌,最终取出一个小小的印章,盖上了。
这是他摄政之后专用的唯一的章。
田黄石,镂刻篆字:“长宁”。
随即,随便儿定年号:勤德。
这年号有点奇怪,但是随便儿向来是个不好惹的,群臣抗议无效,也就只好认了。
小皇帝登基上任,连做了三件事,一件比一件惊悚。
第一件是在宫门广场前,造林擎、德妃、林飞白雕像。林擎双手拄枪,双目前望,德妃懒洋洋靠在他身旁嗑瓜子,林飞白坐在一边,一膝支起,一手搭在膝上,神情却不似他生前冷峻,唇角一抹微笑。
很少有人知道,林氏父子的姿态,便是他们留给这世间最后的剪影。
群臣对于林氏父子塑像并无异议,但对于德妃和林擎如此姿态相伴很有异议。德妃无论如何都是永裕帝的妃子,是皇帝的祖母,这般伴于外姓男身边供世人永久膜拜,皇家脸面何在?
但这声抗议还没来得及出口,随便儿就给他们投下了第二颗炸弹。
他宣布改姓林,自此皇族一脉,都姓林,林为皇姓,给林擎上皇帝尊号,建造皇陵,并封林飞白遗腹子为端王,封地湖州。
这炸弹一投,前一个炸弹立即不算事儿了,群臣哭泣哀嚎,磕头跪谏,皇帝不为所动,群臣又四处寻找陪妻带娃的摄政王——殿下,您儿子帮您改姓了您也不管?
殿下不管。
殿下道:“这个姓我瞧着也不大顺眼,只是懒得去改。如今他要改了,也挺好。”
群臣再次哭嚎翻滚,求摄政王一定劝陛下收回成命。
燕绥道:“好啊,小混账委实倒行逆施,正好我也不想他做这个皇帝,要么干脆我们父子一起辞职算了,你们看谁合适就谁上吧。”
群臣:“……”
哭嚎顿收,翻滚的自己爬起来告辞。
还能怎样。
东堂现在已经没有能继位的人了。
和一家一姓比起来,当然是天下更重要。
而这天下能安然至今,说到底也和林氏父子拼死守土有关。父子皆战死,若非周家的小姐给承续了一丝血脉,林家便断香火了。
燕家仅剩的几个人自己都不待见这个姓氏,不想传姓氏万年,别人还能说啥。
随便儿第三个炸弹,是封妃。
对,六岁的皇帝,封妃了。
就封了一个,是贵妃,并没有经过采选,也没有别的女人,只有这位李贵妃,是随便儿成年之前,宫中唯一一位有名号却从无人见过的贵妃。
这位贵妃,因此成为东堂历史上的一个无解的谜。
有人说她是个小姑娘,是皇帝的幼年初恋,后来早夭。
有人说她是皇帝幼年时见过的美人,念念不忘,却无从寻找,因此以贵妃之封相赠,以作纪念。
还有人说,她是皇帝幼时的保姆……
这些衣紫腰金的重臣们,向来目下无尘,自然不会知道。
昔年德妃娘娘身边的大宫女菊牙,娘家姓李。
他们也不会明白,年幼的皇帝,只是用这样的方式,纪念并诉说。
便如林擎,便如林飞白,便如德妃菊牙,便如那些在岁月洪流中萧然远去的人们。
你虽默默死去。
而我永远记得。
……
随便儿登基了,朝政稳定了。性子磨人的次子又渐渐长大后,忙碌了近十年的文臻终于觉得,有些事可以提上日程了。
“燕绥燕绥,我们去南齐大荒尧国转一圈,看看我的好基友们去好不好?”
“……蛋糕儿,我觉得我们的当务之急,是赶紧努力生出一个女儿来。”
“努力啥?啊?这几年我除了干活就是怀孕,生产,养儿子,好容易抽出空,随心儿这个磨人的家伙刚刚能睡整觉,你、就、要、我、再、生?我是你燕绥的生育机器吗!”
“……不是,夫人,王妃,皇帝他娘,我是觉得,此事大可不必着急……”
“哦……你也许嫌路远?那没关系啊,我叫她们来便好啦,大家现在都挺有空的,叫她们带老公孩子来,正好聚两桌打麻将。孩子们叫随便儿带着玩儿童乐园。”
“……那我帮你去信可好?”
“既然你如此殷勤,我也不能拂了你美意不是?其实啊,我早在一个月前就已经去信南齐大荒尧国了,算算也该都到了……”
“啊夫人我发现我还有许多公务未曾处理另外你既然有远客要来这府中也该早日准备迎接了我且帮你去安排一下……”
“哎哎你别走这么快啊……站住!”
门帘忽然一掀。
有人堵在了门口。
一个既冷又清的女子嗓音,平平静静地道:“不必费心。无需客气。有笔旧账,咱们先算。”
……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