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后立于大殿之巅,接受群臣山呼礼拜,黑压压的人群偃伏如草,日头从洁白的广场延伸开去,那一片阔大无边无垠像雪色的海,而在高高矗立的汉白玉牌楼的另一端,是宽广的长街,长街两侧的麒麟和飞龙石雕在霞光中飞腾,更远一点则是道路纵横格局对称的无数坊市和民居,民居的尽头延伸开青灰色的高大城墙,城墙上深黄色燕字旗猎猎飞舞,笼罩着更广袤大地上的田野、山川、河流、城池和熙熙攘攘芸芸众生。
这是清晨的东堂,巨大而遥远,此处从天光中醒来,彼处却还可能沉于酣眠,但升斗小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并不明白这一日王朝又换了新主人。
奏乐、祭告、祝祷、宣金册、授宝印、焚香、拜礼……一连串繁琐的仪程之后,宝座及宝座之侧,坐下了东堂皇朝的新帝后。
百官鱼贯而入,文官位于殿东,武官位于殿西,金吾卫甩鞭,羽林卫卷帘,再次行三跪九叩礼。
新皇帝年号昨日在太庙已经定了,是为永嗣。群臣当时听着这两个字,想着年已四旬还无子的永王,都觉得很是讽刺。
文臻却隐约明白这年号里代表的意思,可她还是觉得讽刺。永远记得你的后代有什么用呢?她已经因你而死了。
御座上,永嗣帝忽然微微倾身,向她凑过来。
文臻半侧着脸,用珠帘挡住脸颊,微微警惕地看过去。
听见永嗣帝在她耳边轻声道:“文大人,别来无恙?”
……
时间回到两日之前,湖州。还是那个飘雪的冬夜,张钺忽然醒来,只觉得心跳如鼓。
仿佛做了一场噩梦,噩梦里旌旗歪倒,白雪染血,尸首遍地,城墙残缺。
他抹去冷汗,却再也睡不着了,发呆半晌,起来骑马去了城门。
湖州城内有两千守军,自从文臻来了之后就是满员的,并且还经过了淘汰筛选,十分精炼。
这些年文臻一直担心唐家如果要起事,要从平湖定三州开始,后来湖州兵精马壮,这种可能性就不断降低,但是现在,却是湖州最虚弱的时候。
张钺想着,换防的军队已经到了,没有明显缺额,唐家真要打过来,也还是能抵挡一阵,到时候朝廷自然要调拨最近的戍卫大营,再加上平州和定州军,未必怕什么。
但他还是禁不住重重叹口气。
永裕帝打的好算盘,诈死铲除心腹大患,将所有世家大族家主都诱骗至天京一网打尽,那就不怕他兔死狗烹神将之后,世家作乱了,毕竟家主一死,世家乱还要乱上一阵,必然一时无法起事,等到世家终于安定下来,他那时想必又已经夺回权柄,可以凭借健康的体魄和未来的数十载应付世家了。
只是,算盘打得好,世事真如所愿吗?
张钺披着大氅上了城门,看士兵们顶风冒雪来回巡夜并未松懈,不由十分宽慰。和城门领嘱咐了几句,正准备下城,忽然听见哨兵极其凄厉地嘶喊了一声。
张钺回头,但头还没转过来,眼角余光就看见一道黑光霹雳般射来,他甚至看见那一刻雪花被箭风扯碎四散。
他僵住,看着那箭头不断在眼前放大,心道:我命休矣!
“咻!”又一声箭矢破空声响,后发而先至。箭头精准击中前箭的箭身,那红漆重箭深红的箭杆在张钺眼前一断两截,其中一截擦过了他的额角,带起一抹鲜红。
士兵们奔上来,将张钺遮挡在盾牌后,张钺一抬头,心中轰然一声。
不知何时,城外,仿佛多了一座座矮山,仔细看并不是山,是黑色铁甲的密密麻麻的军队,漫山遍野,无声无息,包围了湖州。
“唐家军!”
有人在惊讶的大喊,张钺心中绝望地想,不,还有西川易家军。
算盘还是没打响,世家还是以最快的速度,起事了!
张钺更绝望的是,湖州军呢?原本应该横在湖州城之前的湖州军,去哪儿了!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扑到城墙下看,正看见一队军队贴着城墙游龙般过来,张钺一看那灰甲白羽,便一迭声道:“快!开城门!”
城头上的士兵几乎倾巢而出,以最快速度开了城门,将那支军队接了进来。
张钺下令开动弩车,一轮箭雨,压制住那些蠢蠢欲动的唐家军,直到那支援军全部接进来,他匆匆下城,原以为是湖州军,结果发现人数比想象中少,再一抬头,最后压阵的一骑越城门而入,披风卷起,黑弓如铁,一张脸白如霜雪,是林飞白。
湖州城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
张钺急忙迎上前,要感谢救命之恩,能在那么远距离夜射击断来箭,除了军中神射林侯无人能做到。
林飞白咳嗽几声,脸上浮现一丝虚弱的晕红,他的伤寒还没好,夜半驱驰,方才那一箭距离太远,竭尽全力,此刻内腑一阵闷痛空虚,他忍了喉间一口腥甜,摆了摆手,直上城楼。
张钺犹自抱着希望,跟在他身后急声问:“林都尉,湖州军是否也已经开拨?你们是否是约定好的要对唐易联军前后夹击……”
林飞白忽然回过身,目光清凌凌地注视着他,道:“我在过来的路上,看见湖州大营空了。”
张钺的脸上有瞬间空白,随即便雪一般白。
“唐易联军没有受到任何阻拦,他们的军力可能比我们想象得还要多,他们地势更偏北,也比我们耐得寒冷。”林飞白缓缓道,“我已经派人去向定州和邻近衡州的戍卫营求援,但是定州军力有限,戍卫营距离远,并且不能确定衡州是否也会受到攻击……张刺史,我们要打一场艰苦卓绝的守城战了。”
张钺手一颤,看一眼底下的巍巍大军,再回头看一眼湖州城。
一方铁甲光寒,一方屋舍安然。
湖州百姓在屋檐下安睡,再过几天便是新年。
安定了好几年,湖州繁华、静谧、而从容。
谁也不知道就在这夜的酣梦之中,地覆天翻。
张钺凝视着黑沉沉的湖州,想,这是文刺史和自己胼手砥足,一路过关斩将,用尽心力,才缔就的东堂腹部繁华之城。
决不能在她走了没几个月,便一朝倾覆于战火之中。
他忽然厉声道:“敲响全城警锣!”
“昭告全城,从现在开始,湖州进入战时管理!”
“所有物资集中管理,统一调配。物资首先供应军需。实行宵禁,停止夜市。各里正按坊管理百姓,禁止任何聚集行为,禁止任何传谣行为,禁止任何囤积居奇哄抬物价行为,违反者一律严惩。”
“即日开始征兵,青壮报名者免一年徭役。”
“年满十五岁者可报名民壮队,日夜轮班维持城内治安,战后亦可免徭役。”
“抽调城中富户护卫上城守卫。”
“停止民间一切铁器生产售卖,停止一切建造修筑行为,所有铁器砖石由官府统一以市价征收,全城所有铁器铺不得歇工,停止所有民间锻造,由官府统一安排武器制造事宜。”
……
命令如流水般下城头。
很快,全城都被惊动,锣声,惊呼声,纷乱奔跑声,孩童啼哭声,在城中各处响起,随即又在官府早已安排好的民壮皂隶的安抚管理下,渐渐又恢复了秩序,各处的灯火开始点燃,运送物资的大车辘辘压响青石板路,天快亮的时候城中十余处粥棚已经搭起,百姓们开始端碗打粥,整座城池被唤醒后又迅速进入了状态。
林飞白骑马在城中巡视,眼神惊异,一个城池战时的管理和表现才最能体现官府的能力和城池的实力,湖州表现出的镇定和反应力是他前所未见,而这一切,很显然都建立在文臻在湖州三年经营的基础上。
他有些感喟,但转瞬便想到了周沅芷。
她也是个很聪明的姑娘呢。
忽然他的马被一个老者拉住,林飞白低头,就看见那老者神色微微焦灼,盯着他的脸,道:“这位小将军,老夫观你的气色,怕是有寒疾未愈,天时苦寒,外感入邪,你万不可依旧在外流连,更不可劳心动力,速速去老夫的医馆开几服药好生调养,否则怕有……”
他还没说完,远处一阵轰然声响,地面震动,林飞白立即奔驰而去,老者一个踉跄,险些摔倒,呐呐将最后几个字说完:“……性命之忧……”
城头上,并没有太多的对话,劝降攻心,都是没有,简单粗暴,就是打。
从第一声炮响开始,唐易联军就对湖州展开了毫不犹豫的最猛烈攻击。
张钺在城头粗粗估计,唐易联军不下十万之数。而林飞白带来的平州军只有一万一千余人,自己城内守军两千人。所幸临近年节,粮食储备丰厚,是不怕围城的,但是很明显,唐易联军要最快时间内拔掉湖州直取天京,绝不会围城,只会以一波波的攻击将湖州彻底摧毁。
张钺低头看了看城墙,湖州城墙在文臻任职的第二年就开始加固,年年加高加固,现在比周边诸城城墙都高半丈,厚出三尺,且青石齐整,缝隙都以米浆填实,是比天京都差不了多少的坚实城墙,唐家虽然一上来就用了难得的巨炮,但是一炮下来,城墙不过伤了外皮。
张钺其实是有些不明白,从唐家地域出兵,可以选择的进攻方向很多,为什么唐家选择了明显最难啃的湖州?
这也是唐易联军高层将领共同的疑惑,但是唐家新任家主力排众议,要求第一时间下湖州。
因为只有他能猜到,季家那忽然消失的军队很有可能去了哪里,而文臻一旦得了季家军队,必然又会驰援湖州。那些精兵一旦抵达,就会让湖州成为一根硬骨头,卡在唐易联军南下天京的道路上,寸步难行。
只有努力拦截那支军队,并赶在其到达之前拿下湖州,之后才能打通南下的道路。
巨炮一轮打击后,隆隆退下,令旗一变,擂车,投石车辘辘上前来。
巨大的石块夹杂着无数尖刺呼啸着投向城墙,击中便是一个深坑,厚实的城墙承受炮风石雨,渐渐斑驳。
一座座云梯车飞快地顶着城头箭雨推了过来,密密麻麻的唐易联军不顾生死地往上爬,再被守军用刀砍,用枪搠,用滚油浇,凄惨地跌落。那些斑驳痕迹上很快挂满了血肉,城墙半边赤红。
城头上张钺很快喊哑了嗓子。被林飞白拉了下来,林飞白的平州军和城内守军联合在一起打散,分派至各个城门,但是人数明显不够,武器也不够,毕竟湖州本该有湖州军拦在最前方,所有武器优先供应湖州军,城内只能算后方,如今后方成了前线,湖州军却踪影不见,林飞白的平州军更惨,和平州刺史一直在扯皮,武器装备不足,才打退了一轮攻击,武器剩下的已经不多了。
湖州有粮,有高墙,却缺了最关键的武器和兵。
张钺红着眼睛,一拳头砸在城墙上。
都怪那些该死的争权夺利的上位者!
如果刺史没走,湖州军没被换防,那么现在的湖州,定然风雨不侵,欢喜过年。
湖州军虽然人数少,但精锐天下少有,刺史苦心打熬三年,就这么给夺走了!
林飞白顾不上愤恨,他拨了一批士兵,在靠近城楼的地方砌了一个一丈方圆的池子,引了附近的池水来。然后倒入大袋食盐,此时附近的民居都将烧好的滚水送过来,按吩咐用尽量薄的容器装着,放入池子中,池子里很快满满当当都是各种装满滚水的容器,容器里的水很快降温并开始结冰,此时两轮进攻已过,天色将暗,大军休整。林飞白下令士兵们站在城楼台阶上,一个接一个接力将水罐送上城楼,如此节省人力,再从城头上泼下去,不过半夜,便在并不是特别严寒的湖州,冻出了冰墙,再将冷油泼在冰上,苍蝇都站不住脚。
之后林飞白下令两组守夜一组休息,务必保证每个人的休息,敌众我寡,之后还有不断的坚守战要打,体力必须及时补充。
他自己没有休息,下城楼去看征兵情况如何,刚下城楼就看见百姓排成了长长的队伍,送寒衣,送鸡汤,送吃食……一辆辆大车赶来,连带很多精壮护卫,是湖州商会,在最短时间内,募集了大量物资,并将各家的护卫整合,直接编了两千多人,送了过来。
湖州商会的女会长张夫人叼着个烟杆玩具,斜眼看了林飞白一眼,她和文臻关系好,自然也隐约知道一点这位神将之子,青年侯爷和文臻那点隐秘的牵绊,此刻她当然不会说什么。却对林飞白道:“都尉你气色不佳,赶紧休息一会去,这里的护卫我们已经编好队,按照能力和擅长分了组,黑队善射,蓝队善搏击,红队善轻功,黄队善内功……您按需使用便是。这些大车里有被服,有各家储备的少量武器,有干粮、火油……”林飞白听她滔滔不绝地说下去,都插不上话,张夫人说着说着,还抢起权,道:“这些护卫和物资我都最熟,也最方便指派,还请都尉派我一个头衔,随便什么,小队长之类的,让我管着这些人,上城楼也给大家伙儿助份力……”
林飞白凝视着这位头发已经微苍的小脚妇人一会儿,回头吩咐亲兵:“护送张夫人上城,请张刺史给夫人安排实职。”
张夫人眉开眼笑地去了。林飞白继续往城内走,看见征兵处每处都是一眼看不到头的队伍,征兵处、各处茶馆、街道之上,还有随云书院和州学的无数学子教授,有的在慷慨激昂鼓动百姓保家卫国,有的在奋笔疾书卖字画求捐军资,有的直接在征兵处桌子后面排队。
旁边店铺忽然有人被赶了出来,是个粮店,店主的声音传出来:“不卖!粮食不卖!你们什么人!劝我涨价?什么居心!”
“劝你挣钱还得罪你了!”
“没看见上头的告示?没看见外头的大军?这时候联合哄抬物价你揣的什么心思!告诉你了老子不卖!老子这些粮要捐!滚!”
林飞白一个眼色,有士兵冲过去,将那个唆使他人联合哄抬物价的人押了下去。
一群半大小子冲进了排队队伍,被征兵的人赶出去,骂道:“小孩子捣什么乱!回家去!”便有孩子不服气地尖声嚷:“我十二岁了!可以上城了!”
“战场不是儿戏!”
“我要守卫湖州,也不是儿戏!”
林飞白久久伫立。
于午夜飞雪之中,心中热潮翻滚。
文臻在湖州三年,不仅造福桑梓,还培养了多少人才,更重要的是,她为这个城池注入了最新鲜最活力的血液,为湖州赢得了勃勃奋发,于万军之前也不改心志的勇气和生机。
在最要紧的年节,在突如其来的大军之前,湖州没有骚乱,没有打劫,没有囤积居奇,没有哄抬物价,没有富户逃城,没有民心慌乱,有的只是全民动员,不计私利,万众一心。
这样的城池,谁忍令其被践踏于马蹄于战火之中!
他又去了临时训练营,发现那些接受临时战时培训的百姓们,很多居然都对队列和基本作战武器有所了解,一问才知道,文臻在湖州时,每年会举行免费的团练,邀请湖州青壮参加,团练的内容就是日常训练,骑射之类,湖州百姓很踊跃,一来免费吃住有补贴,骑射还很有意思;二来还会举行毕业竞赛,成绩出众可以直接选拔入湖州军,所以湖州很多青年,都参加过这样的团练。
林飞白至此已经无法感叹了,心中涌现浓重的感激,和更多的决意。
决意要守住湖州,守住这个耗尽文臻心血的可爱的城池。文臻一定猜得到湖州可能面临的局面,她和燕绥一定有后手,他只要帮她守住就好!
他转身又上了城头。
富户家丁已经换下白日作战的士兵,在城头守卫。
有无数的百姓,连自家新建的房子都拆了,送来砖石;还有很多人把自己家的铁锅都送进了铁器作坊,铁器坊炉火日夜不熄,紧急赶制武器。
还有很多人自愿编成民队,在城中巡逻,发现有任何不法事或者可疑,便上报官府拿下。
叮叮当当和急促脚步声日夜不绝。
城外,唐羡之披着大氅,凝视着黑暗中的雄城。
发现城头在浇冰之后,联军没有休息,立即进行了第二轮的攻城。
唐羡之微微蹙着眉头。
安排在城中的细作,传不出消息。
下达了尽量让城中骚乱的指令,没有得到履行。
没有火光,粮库无恙。没有骚乱,城中安静。也没有富户逃城给他们钻空子,虽然不知道煽动起哄抬物价令人心恐慌有没有成功,但看这有条不紊模样,显然也是没成功的。
湖州……她在之时是坚城,她走之后,依旧雄踞腹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