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少卿回到宿舍时已经是凌晨两点多了。她向麦肯中校挥手告别时,只觉得全身都很僵硬,仿佛身体里被人插进一根木桩。
这个时候,她的宿舍里极其寂静。灯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似有不见的物体在颤动,窗外的风无声地撩动着窗帘。
左少卿一只手插在手包里,紧握着枪柄。她的超级感官如雷达一般扫过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两分钟后,她的神经渐渐地松驰下来。她相信,她的房间里至少现在,没有潜伏的杀手。
她脱下外衣,在灯光下仔细地检查。它雪白的面料上或许有些灰尘,但没有血迹,这让她松了一口气。她把衣服和已经掏空的手包放进纸盒子里。她想,也许应该把衣服送到洗衣店里洗一洗,再还给麦肯中校。
她走进小小的卫生间。她相信自己在最紧张的时候一定出了许多汗,只是她没有察觉到罢了。现在,她感觉到身体的粘腻和疲惫。
她脱去内衣,裸身站在明亮的镜子前。大腿上的匕首让她触目惊心,脚髁上的枪更有异常的沉重感。
她摘下枪和匕首,放在身边的架子上。她打开淋浴。当热水终于从头上浇下来的时候,她才感到全身的肌肉如水泥般的僵硬和疼痛。脑中和骨缝里,都是难以排除的寒意。
她竟然是刺杀目标。但她想不出来这是为什么。恐惧和疑虑如风一般在她心里盘旋着,呼啸着。她用长长的浴巾擦洗着身体,白皙的肌肤逐渐透出汾红色。半个小时后,她才感觉好了一点。
她用毛巾擦干身体。第一件事就是将瓦尔特手枪扎在脚髁上,将匕首扎在大腿上。在经过了这样一个夜晚后,她更不敢须臾离开这两样东西。
她用浴巾裹住身体,出了卫生间。
她在床上躺下时,开始仔细梳理今天发生的事。
那个躺在垃圾桶里的男人究竟来自何方?只有知道这一点,她才能知道危险来于何方。她隐约感觉到,他似乎是从台湾来。他说:“我没错,就是这里。”他说的是中国话,似乎有一点台湾口音。
老天!那就是叶公瑾要对她下手了!
想到这里,许多往事都像水一样流进她的思绪里。
一九五六年的夏末,是叶公瑾和左少卿的一个转折点。他们几乎是同时听到风声,国防部情报局局长毛人凤病了,似乎病得还很重。
而在此之前,叶公瑾和左少卿是两个被毛人凤打压、并闲置的人。
他们乘坐于志道的运输机回到台北。没有多久,就被剥夺军衔和职务,被关进简陋潮湿的守所里,接受严厉的审查。罪名是,抛弃队伍、擅离职守,违背军令。
他们都感到前途无望。毛局长要处理他们,甚至枪毙他们,都是轻而易举的。
但是,幸亏幸亏,在国防部情报局之上,甚至在国防部之上,还有一个经国先生记着他们,并且关照他们。这不是因为经国先生大慈大悲,只是因为他对毛人凤恨之入骨。毛人凤想做的事,一定是他最不想做的事。毛局长几经挣拧,终于挣不过经国先生身后的蒋总统。
半年后,叶公瑾和左少卿被放出守所。叶公瑾得了一个国家安全委员会委员的闲职,而左少卿则得到一个国防部情报局下属的情报研究所研究员的职务。但是,他们除了各有一张干干净净的办公桌之外,没有任何工作。
他们是同病相怜的两个人。他们没事的时候总是呆在一起。但他们呆在一起却不是因为同病相怜。叶公瑾关心的是藏在左少卿手里的录音,那个录音是梅斯与叶公瑾在国际联欢社的一次谈话。而左少卿关心的,则是她妹妹右少卿的下落。
他们之间常有一句永远得不到回答的询问,“少卿,你把录音藏在哪里?”“公瑾,我妹在哪里?”然后就是互不信任的长时间的互相盯视。
他们的境遇让他们惺惺相惜,彼此同情,让他们相互之间的称呼都改了。但他们心中的疑问,又让他们互相保持着警惕。
这样的日子很难熬。叶公瑾失去了他的所有权力。而左少卿除了惦记她的妹妹外,还与组织失去了联系。以她的敏感,她相信国防部里,甚至情报局里还有自己的同志。但她不敢和任何人联系,担心会给他们带去灾难。这种与组织断了联系的孤独,仿佛眼睁睁地着时间之鼠,一点一点地啃食着她的心脏。她却束手无策。
在这段时间里,叶公瑾却做了一件左少卿没有想到的事,学京胡。
叶公瑾有少将军衔,在台北郊区的眷村里分到一套房子。是日本人留下的旧房子,里外两间,还有少量的家具。房子里有厨房和卫生间。
左少卿就比较惨了,只分到一间“克难房”。所谓“克难房”就是“克服困难临时住房”的意思。从大陆撤退到台湾的官兵有上百万人,甚至拖家带口,需要大量的住房。台北所有可以出租的房子都被军官们租完了。要想在眷村里得到一间“克难”房,也需要有特殊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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