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绽现,阿黛尔拉开卧室的门,便看见了沐浴在阳光之下的杨恒,他此时正绕着庭前假山在踱步,看到阿黛尔,杨恒微笑着打了声招呼:“早。”
“早。”
阿黛尔站在檐廊下,目光投向杨恒房间内,只见前厅的案桌上已经摆上了早点,热腾腾的小米粥,松软的白馒头,澄黄香脆的炸米糕,还有咸鲜的腌萝卜。
桌上还有两副碗筷。
“一起吃?”杨恒朝着案桌方向做了个请的手势,对阿黛尔道。
从昨天下午到晚间的大半天时间,阿黛尔面对的都是假杨恒,为免露馅,两人在驿馆众人面前演了半天戏,凭借阿黛尔“深沉内敛”的表现,还有赵薰鱼惟妙惟肖的模仿,总算平安渡过。
阿黛尔曾嘱咐“杨恒”尽量少露面,但不想今天一大早,一打开门就又看见了他。
阿黛尔正想着要不要再提醒他一下。
耳际已响起杨恒的声音:“我是杨恒!”
蚁语传音术。
凭赵薰鱼的功力,是施展不了的。
阿黛尔心中一震,立即以蚁语传音之术回应道:“你回来做什么?原明德那边的事办妥了?还是……出了什么岔子?”
“说来话长,边吃边说吧。”
这时,方忠以及驿馆内的侍婢们正从庭前经过,见到杨恒与阿黛尔,都热情恭顺地问好。
杨恒微笑着答应,阿黛尔则只是简单地点了点头,便径自走进杨恒的房间内,坐在了早餐桌旁。
一边吃,杨恒一边将昨晚发生之事,详细地说给了阿黛尔听。
阿黛尔面色数变,听到最后,她放下了已在粥碗中搅拌了许久的汤羹,拿起一个馒头,发了一会愣,又再放下,问杨恒道:“你觉得会是谁?”
杨恒喝下一口粥,然后摇头。
“反正再过两个时辰就是殿前血检了,到时再看吧。”杨恒道。
“嗯。”
……
约莫过了一个时辰,便有宫中内侍过来驿馆知会他们,去宣仪殿候宣。
今天,赤嵌王宫的气氛有些凝重!
杨恒他们的车驾所经过的地方,是外城通往内城皇宫的通衢大道,平时在这些地方,除了一些值勤的太监和仆役,是很少看得到人的,但此时,在大道之上,每隔一段距离,便设有哨卡及检查站,哨卡旁驻扎大批士兵,巡查检视之严密程度,令人咂舌。
在王城四周,禁军的数量比平时至少增加了三倍。
这些兵士面如古铜,眉目森寒,身上铁甲铮铮,腰间短刀以及手中长枪皆隐隐透出一股血腥气,他们五步一岗,十步一哨,阵势布置得严密有序,将王城围得如铁桶一般。
“今天好象有什么事要发生。”杨恒对阿黛尔道。
“不管发生什么事,她们两母子不能有事。”阿黛尔眉眼间掠过一丝郁色。
“嗯。”杨恒沉沉地点了点头。
来到宣仪殿,殿内已经站满了人,文武百官按照各自的品阶分立两侧,威仪肃肃。
在右侧武将队列的第二位上,杨恒一眼便看见了镇南大将军——申东岳,他一身铠甲,腰佩长剑,象尊金刚似的站在那里,面无表情。
排在他前面的那一位,是符院院长兼天下兵马副元帅的高士其,而身为天下兵马大元帅的原涛,依旧告病,未来上朝。
“申东岳?!怎么会连边军的统兵大将都召回来了?!”杨恒心中一动。
东西南北四位镇边大将军,均肩负着守卫疆域的重责,除非特别重大的事件,是不得擅离军镇的。
内侍将阿黛尔与杨恒引至靠近文臣队列的外邦使臣所属位置站好,便离开了。
杨恒他们的身份特殊,所以站的地方比最高品阶的文臣还要靠近王座,此处视角甚好,可以看清整个大殿。
不一会,在鼓乐声以及内侍的唱和声中,赤嵌之王原铭从内廷走到了王座前。
他今天的穿戴隆重而肃穆,除了病容一扫,精神矍铄之外,他身上的冕服也已经完全是帝皇的规格了!
这个架势,一出场,就引起了廷下众臣的一阵喧哗。有许多大臣目露不可思议的神情,交头接耳,议论纷纷。
“肃静!”内侍站了出来,高声喝止了大臣们的私议。
原铭一向多病,尤其是近几年,几乎就是病入膏肓的样子,但今天却是鲜有的容光焕发,这当然是令人惊讶的,但也不排除有个别腹黑的大臣在琢磨……莫非是回光返照?
而原铭的穿着则是引起最大争议的地方,众所周知,当今大靖天下,虽然皇权式微,天下分崩离析,但在名义上,朝歌仍是天下的中心,在那里的皇座上还坐着一位正宗的孤家寡人呢!也只有那位皇上,才是数百年来可以名正言顺地戴上十二旒天子之冕的人!
其余诸候,无论实力如何地强横,终是不敢冒天下之大韪,跨出这篡位的第一步。
但现在,原铭已经违制了,他穿的是天子冕服!
他好象不想当王了,他想称帝!
本来,老大突然想提升自己,对于一众手下来说,是一个喜大普奔的好事,因为老大都提升了,手下人自然也会跟着发达。
但实情并非如此!
因为就目前天下的形势来说,朝歌城那位皇帝虽然控制不住各地诸候,但他在朝歌城以及附近城邦还有数百万兵马以及亿万子民,就硬实力来说,也是一方大诸候的水准,而其凭籍着天子的身份,声望更是凌驾于众诸候之上。
原铭现在称帝的话,是要被围殴的!
不仅天子要打他,就连周围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其他诸候也要打他。
原铭在滴血认亲的重要关头,突然弄上这么一出,他是要搞什么啊?!
未等众臣反应过来,原铭已在王座上坐下,他整理了一下袍服,然后对内侍扬扬手,悠扬地道:“好了,开始吧!”
内侍得旨,遂高声唱道:“宣——药师公会会长——原明德,上殿——”
声音拖得很长,尖利刺耳,十分地提神。
一下子,众人都精神抖擞地看着殿门外。
没人……
不一会,殿门口有人跑了进来,是用小碎步在跑……就象个太监一样。
……嗯……确实是个太监……
他一脸都是汗,来到阶前,躬身行礼后便向原铭禀报道:“启禀王上,原明德原大人尚未到偏殿听宣,奴才方才派人去他府上催了,但他府上的人却说……却说原大人不见了,一同失踪的还有他府上的管家——何顺。”
“不见了?!”原铭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眼神凌厉地盯着阶下的那名内待。
内侍“扑”地跪下,叩头道:“回禀王上,原大人府上的人确是这么说的。”
原铭轻叹一声,眼神落在礼部尚书的身上,沉声问道:“旭之,你们礼部是怎么办事的?殿前查验血脉,事关国本,而临事之前,检验药师居然不见了?”
礼部尚书原旭之与原明德乃是原氏同一支系的宗门堂兄弟,关系比较亲近,而且做为礼部的最高负责人,他管着朝堂内吉、嘉、军、宾、凶五礼之用。这种考证皇族血脉的事宜,一向都由他来安排。
原旭之出列,恭敬地奏报道:“就在昨日,微臣已派礼部官员与原明德大人就今日之事作过详细布置了,原大人品行端肃,断不会无端违旨,臣以为应立即着人去查,原大人……有可能出事了!”
他的这些话,在殿内众臣中顿时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而之前就力主查验血脉的户部侍郎原孟林更是激动,他出列之后,立即高声禀奏道:“请王上立即派人彻查此事,以防有居心叵测之人乱了赤嵌城的纲常血脉!”
这句话可以说是说得刺耳之极了。
因为自从原铭反对立原涛为储君之后,城中百官便对原铭的心思诸多揣测,其中最主流的说法便是原铭罔顾原氏利益,宁愿立外姓为王,亦不想让原氏正宗继承大统,是妄图据赤嵌城王座为一家之私云云,而现在原明德在查验血脉之前,突然不见了,更是让这种猜测极速发酵!
原铭冷冷地看着原孟林,漫声道:“原侍郎所指的那个妄图乱了赤嵌城纲常血脉,心怀叵测之人,莫非是孤?!”
原孟林性格一向狷急,说话直接,但他想不到原铭的回应更是直接,一下子愣在当场,隔了数息,才嗫嚅着道:“臣……臣并非此意!”
“好,不是就好。”原铭倒也没有再追究,他的目光随即落在高士其身上。
今天高士其特别地安静,直到此刻,他才出列向原铭禀奏道:“王上,臣以为原明德无端失踪之事,派刑部着力追查便是了,不必因此而妨碍了朝堂大事。而今日所谓的隔代查验血脉,臣本就以为是多此一举之事,臣再次奏请王上即刻下旨,为原星储君以及玉妃行正式册封大典。”
他的这番话刚说完,原铭还未有回应,殿下已有数名文臣武将出列,言辞激烈地反驳高士其。
这几名大臣俱是原氏其他两个支系,以及庆千弘这一支系在朝中的实权派人物,他们说的话,自然不能等闲视之。
原铭见了,微笑道:“士其,你的提议好象甚是不得人心呢!”
高士其霍地回身,怒视殿上的那几名文臣武将,高声喝斥道:“诸君口口声声说是为了赤嵌城大业着想,但你们心中作何盘算,自己心中清楚。王上立储之事,自然由王上乾纲独断,你们如此相逼,莫非想造反不成?!”
以高士其在赤嵌城百官以及军方中的威望,他这一顶大帽子扣下来,那数名大臣以及武官立即闭上了嘴。
原铭眼中的笑意更浓了。
他从王座上站起来,对着殿下众人扬声道:“诸位无非想知道原星是否我儿原随云的子嗣罢了,现在既然原明德已失踪,查验不了血脉,那就用另一种方法来查验吧,各家的宗主们,你们不是一向很推崇离宫琴师——楚离的幻术吗?那便将她请来,以幻术迷去玉妃神智,让玉妃说出她与云儿的情事以及这一路上来所发生的事情,那整件事情不就一清二楚了吗?”
“楚离?幻术?!”殿下的杨恒与阿黛尔对望一眼。
阿黛尔眼中有浓重的忧色,杨恒则向她投去了自信的眼神。
玉摇花身上依附着注入魂力的白骨灵虫,相当于杨恒的分身一样,要用幻术令玉摇花致幻的话,须先过杨恒这一关。
“这天下间还有能令我致幻的幻术?!那我倒是想见识一下。”
杨恒眼中已有笑意!
殿下众臣面面相觑,他们想不到原铭居然主动提出了这个查验血脉的方法,这个方法他们之前不是没想过,但考虑到王家体面的问题,没有提出来罢了。因为使用幻术致幻之后,受惑者的心神堤防便完全失效,会连心底最深层次的秘密都说出来。
玉摇花与原随云相处的时间很长,但在此期间,原随云与其他女子想处的时间亦不短,以原随云四处留情的风流个性,却在玉摇花之前都不曾留下子嗣,不免令人浮想联翩,这其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事?
而他与玉摇花缠绵悱恻的情事,极尽曲折诡谲之能事,天知道其中还牵扯到一些什么王家秘辛啊,如果真有的话,一旦爆出来,王廷的体面可就丢尽了。
原铭就这么有自信,自己这么多年来所做皆是光明磊落之事?
廷下众臣有一半附议,表示赞同,其余一小半沉默,唯有高士其以及高氏大臣们劝谏原铭不必如此。
“孤意已决!”原铭最后总结了一句,便坐回王座之上。
“旭之,你亲自去请楚离楚大师。”原铭对礼部尚书原旭之道。
“微臣遵旨。”原旭之去了。
楚离,号青溪上人,受原氏三位族长以及庆氏两位族长的邀请,七年前来到赤嵌城,以琴音幻术破除了被异教高手下在六位长老身上的邪蛊,从此在赤嵌城内声名大噪,被赤嵌王廷奉为上宾。
传闻她的琴声能引来天上青鸾,能令山中异兽俯首贴耳,而其琴律曼妙,余音绕梁,更是令人神魂俱失。
这样一个仙人一般的人物,多年来都住在赤嵌城外的离宫,只有城中符院、药师公会以及有地位的武者邀请她交流切磋幻术之时,她才会进城,而在平时,她从不掺和城中的宗派斗争,因而在众人的眼中,她是一个秉公持正的人。
幻术做为独立于符术,炼药术,蛊术之外而存在的一个秘术流派,其实与各种功法之间渗透交融之处颇多,就象符术中的元神召唤术,是幻术与符纹相结合的集大成者,而炼药术传说中的固神丹是反制幻术的一种丹药,其药理之中也必然牵涉幻术的奥义,否则何来对症下药一说。
楚离能执赤嵌城幻术之牛耳,备受尊崇,她的修为估计至少在天人境宗师级别以上!
等原旭之离开之后,原铭又开始说话了,以前廷议之时,他的话很少,而今天的话则是多得有些出人意表。
“诸位,前些日子,镇西大将军萨天刺向孤进献一物,说是天地间的神物,孤原本是不信的,但在看过之后,深以为然,诸位可猜得出那是何物?”
他面上的神情悠闲而自信,语气中亦颇多玩味之处,仿佛在炫耀着什么,又仿佛在戏谑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