旌旗猎猎,仪仗煌煌,我缩在缠金玉盖车里,头上七宝璎珞凤冠压得脖子酸痛无比,身上真红绉丝绫罗绣云霞孔雀纹大袖衫上满是各色宝石,仅罩衣上就缀了几百颗指甲盖大小的金珠,沉甸甸得令人动弹不得。风从虚掩的车窗里吹进来,被暖炉一熏,那冷冽的气息减弱,只剩下令人神智清明的凉意,扫淡了车内乏闷的空气。
我斜倚在刺绣大雁的绣枕上,前一晚几乎不曾阖眼,如今踏上路程,颠簸中困顿起来,便微微阖了眼小憩。
昨夜,是王庭中为我出嫁而大宴三日的最后一晚,漫天璀璨的烟花下,众人喜气洋洋的笑颜中,我看到父王轻轻将眼角一滴晶莹拭去。于是眼泪再忍不住,终于与一旁强作笑脸的母妃相拥而泣,心底的委屈一发不可收拾起来。
可这日清晨,还是要按规矩大妆,穿戴上那精美繁复却令人喘不过气的嫁衣,做出端庄得体的微笑,拜别父王母妃,登上价值千金的鸾车,踏上和亲之路。而这过程中,只能微笑,不能有半分不满、不愿、不甘,不能有一滴泪水,为这从此再难归来的故土而流。
三个月前,边界上的将士酒醉后侵扰了大羲边城,抢劫了几户人家,施暴了几位女子,又打伤了几个平民。于是,大羲彰轩帝一怒之下举兵压境,我柔然国小兵弱,如何与煊赫的大羲相抗衡。父王斩杀了肇事的士兵,奉上珍宝特产以慰彰轩帝之怒。之后,不知是谁在父王面前进言,为了柔然长久的平安,不如采取和亲之策。
于是,我从几位公主中被选中,踏上了这条不归路。
其实,父王开始是要五妹贞淑去的,可贞淑才十岁,她母妃如何肯幼女远嫁,一根绳子吊起自己,还好救得及时。大姐、二姐早已出嫁,四妹身体略有不足,其他妹妹更是尚在怀抱之中,便只剩下我,这个父王最最珍视的公主。
为了柔然的长治久安,为了与大羲的和睦共处,我擦干了眼泪,自请出嫁。
路途遥远,路程枯燥,我心中满是离愁别恨与不甘,终日除了夜晚在驿站休息时走动半刻外,其他时间都在车中度过。
车内空间颇大,陈设了窄床、坐榻、矮几、书笼、妆台,另有随车侍女休息的软垫。此刻,安雅正将红茶煮开,加入鲜奶,再丢入糖块,香醇甘甜的气息在车中徐徐散开,白烟渺渺里,我忆起这样的喝法还是母妃首创,她自遥远的波斯而来,高鼻深目一度被惊为天人,深受父王宠爱。记忆里,母妃总将第一杯奶茶递给父王,两人相视一笑,柔情蜜意尽在不言中。曾几何时,我也十分艳羡他们之间的爱情,期待自己也能找到这样一个人,视我如珍如宝,纵容我的一切。
可当母妃容貌逐渐衰老,父王不再凝视她的面容;当母妃的身材逐渐发福,父王不再驻足她的行宫;当母妃牵连进二哥猝死的事件中,父王不再相信她的只言片语;当一切证据指向她的主谋,父王终于将她禁足在奢华的芳菲苑,任其自生自灭。
所以我自请出嫁,只求父王能看在我为国奉献的份上,厚待母妃,至少让她体面的活着,体面的死去。
“公主,请用茶。”安雅将温热的茶递给我,我长叹一口气,停止了对往昔的回忆。
“奴婢见公主一路愁眉不展,可是担心到了大羲不如意?”她从食盒里拣出几块玫瑰酥搁到我面前,掩口笑道:“依奴婢看,公主大可不必担心,公主的美貌在柔然可是出了名的,只怕那大羲皇帝一见到,就爱不释手呢。”
我将奶茶放下,幽幽叹一口气:“难道孤就只剩下以色侍人了么?”
安雅这才惊觉说错了话,连连告罪。我知道她是好心劝我,便拈了块玫瑰酥给她,问道:“安雅,你一直跟在孤身边,也见到母妃遭遇,难道还觉得,孤嫁进皇宫是好事?”
安雅沉默半晌才道:“奴婢知道,公主一心想找个恩爱郎君,琴瑟和鸣悠然一生。可是,如今公主为了柔然安危和亲,自然需要紧紧抓住大羲皇帝的心,这样才不枉您的奉献啊。”
我盯着眼前微微泛着涟漪的玫瑰色奶茶,紧紧咬了唇,点了点头:“孤知道,所以无论如何,也会想尽办法得到彰轩帝的欢心。”说着便委屈起来,眼泪忍不住要掉下来。
车队行驶了近一个月,一路平沙莽莽、胡杨铮铮,令人平添无数寂寥之情。
一个月后,大羲边境的泰安城近在眼前。只见城墙巍峨,在一片空旷的平原上如同坚实的堡垒,牢不可摧。而城头金甲勇士个个神情赳赳,英武不凡。这边境重城透露出的一点雄浑,显出大羲中原霸主的至尊。我柔然都城与之都难相比较,父王称臣,也是情理之中。
进入泰安,便算是正式进入了大羲。早有彰轩帝派来的迎亲使在此等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