憨娃儿从无对李曜撒谎的习惯,果然张大嘴楞了一下,然后立马垂头丧气,低着头道:“袭吉先生教的。”
李曜瞪了他一眼,得憨娃儿又赶紧把头低得更下了,不过李曜也知道,以憨娃儿的头脑,李袭吉让他劝自己迅速转移到安全地区,憨娃儿肯定觉得是最为稳妥的,答应下来那是理所当然。
于是李曜便问道:“袭吉先生与可道二人,如今可曾按我计划出城了?”
憨娃儿点头道:“是。”然后想了想,似乎觉得有些话不能瞒着李曜,便又接着道:“袭吉先生说:‘明公智如天海,方入汴州,便将我与可道二人置于暗处,此意欲以我二人为金蝉脱壳之接应,一环套一环,计中之计也。明公最擅揣度人心,他既料定敬翔多谋无断,想必那敬翔定不会有伤及明公之能,只是汴州毕竟贼巢重地,明公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久处险地,殊无必要。朱将军勇冠三军,从军数载,马前惯无三合之将,如今明公身临险地,还请将军千万细致,切记护卫明公万全,一旦时机成熟,立刻劝明公出城……某虽新投,愿代飞腾全军谢过将军’。”
李曜听了,沉默片刻,终于点头道:“也罢,既然袭吉先生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我为飞腾之主,也只能察纳雅言、从谏如流了。”他轻轻叹气一声,摇摇头:“原本,今夜是个打击敬翔自信的大好机会……我只须再等最多一个时辰,然后当着他和张王妃的面从容离去,顺便再表露身份……今后敬翔只要与我对阵,无论是战场相争还是权谋斗智,他在心理上,便会自动居于劣势。似他这等以萧何张良自诩之辈,一旦落下这般阴影,今后必被我事事料定,再也翻不出什么风浪来!敬翔之智,一旦被我克制,朱温便是再残忍、再果断,我又何惧之有?只可恨,只可恨朱温回来得太快,如今我若再是不走,朱温一旦回汴,必然倾其骑兵相追,以你我二人之骑术武艺,固然仍有机会走脱,可袭吉先生与可道二人却就说不准了……这个险,我不能冒。”
憨娃儿听得一头雾水,但他有一个好,就是一旦郎君的话他听不懂,他就不听分析,只听结论。所以他虽然完全没听明白李曜的意思,但却知道一件事:郎君觉得现在不走的话,袭吉先生和冯道就有危险,他不肯冒这个险,所以……那就是郎君打算走了。
当下憨娃儿就喜道:“俺们安排的商船早就就位了,现在别的商船都在四散逃窜,俺们的商船还在这码头附近打转,连俺起来都觉得不对劲……郎君还是赶紧走吧,俺去给他们打暗号。”
哪知道李曜偏偏摆了摆手:“不忙不忙,现在走还差点火候。你那外面的商船虽然走了,但这后头在码头边打转的商船其实不止咱们安排的那几艘,你知道这是为何?”
憨娃儿一愣:“难道都是郎君安排的?”
李曜哈哈一笑:“你当我有多怕敬翔,戏弄一下他,还需要这么大的手笔?这些商船至少有上百艘,若全是我安排的,那还得了?我才没这么多钱去亏本呢,我的商船该赚钱的都得去赚钱,安排三艘我都心疼……至于他们为何也在码头边打转不走,是因为他们有许多货物还在岸上,如今岸上虽然起火,但对于商贾而言,一文钱若有抢救出来的可能,那都是需要抢救的,所以他们才在周围盘旋不去,等着下面的伙计抢救财物,以最大程度的减少损失。正因如此,我们的船也在这边打转,就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再有就是……憨娃儿,你想若不是这个理由,我二人又如何上船?”
憨娃儿这才恍然大悟,一拍脑袋:“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这些人怎么搞的,莫不是都被一把火烧傻了,赶到船上安全了还不赶紧走,还留在码头边上烟火么?原来他们是舍不得破财啊!……那俺们什么时候走?”
李曜眯着眼睛了一眼不远处的“尚书敬府”,正见敬翔一身便装匆匆而出,他嘱咐了身边一位文士几句,然后与那文士各带着一批家丁分别策马疾驰而去,敬翔所去的方向正是宣武军节帅王府,而那文士则是往南而去,一如李曜所料,于是他微微笑道:“快则一刻左右,慢者半个时辰。”
不到半个时辰之后,敬翔一脸铁青地站在火势被暂时控制住的一条街道口,身后立满了全副武装的汴军。他了码头,咬咬牙,一挥手:“从这条街起,水袋准备,制止火势蔓延!谁敢向后一步,杀无赦!……大王回城在即,若是烧了汴州城,谁也活不了!”
他身后的汴军齐齐大吼一声领命,将这时代专业灭火工具“水袋”大批抬了过来。这种水袋是用马或牛的皮做成的,可以装三四百斤水,袋口绑起来,插进一根去节的竹子,水就可以通过这根竹子流出来,出现火险时,就由三五个壮丁抓着竹子借助袋口,向着火点注水。这玩意跟后世的高压-水枪当然不能比,但用法倒也大同小异。也许是因为这年头起火的几率比后世更高,也许是因为灭火工具确实不够先进,所以汴州采取的是“以数量压倒质量”的作战思路,那水袋足有上千个,全部扛了出来,火势立刻被控制。
但是这么一来,火圈外的人放心了,火圈内的人就寒心了。敬翔和汴军的这个动作明确的告诉了他们:外面必保,里面难救。一时间,火圈内大多数人都停止了抢救财货的行动,争先恐后往码头边——好吧已经没什么码头了——跑去,手舞足蹈地高呼着,招呼自家船只快来将自己弄上船去。
敬翔心疼地着被一把火烧去的码头,以及码头边堆积如山的物资,正在盘算此番要遭受多少损失。忽然,他透过水幕、火影,到远处码头边有两个人,与周围其余人的慌张全然不同,那两人都颇高,只是一个修长,一个高壮,二人安安静静站在河边,身后停靠着一艘不大的货船。
最奇怪的是,当敬翔朝他们望去之时,那修长的人影忽然朝这边拱了拱手,然后潇洒地带着高壮人影一起上船。
恰好前面汴军一只水袋用完,敬翔只觉得眼前顿时清晰,定神望去,忽然气得一脸通红。那船头上站着的,赫然便是那自称王照的“王家学子”。更可气的是,他也见水幕消失,居然再次拱了拱手,似在向自己道别!……不不,还有更可气的,这王照脸上,居然还挂着一抹微笑。
敬翔忽然觉得双眼充血,脑袋嗡地一声,天旋地转,一下子腿就没了力气,整个人都软了下去。他身后的随从大吃一惊,连忙扶住,口中唤道:“尚书!尚书!”
周围的人全都一惊,纷纷围了过来。敬翔急怒攻心,偏偏又被人即刻唤醒,眼睛虽然睁开,却觉得喉头一甜,当下“噗”地一声,就是一口鲜血狂喷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