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岫云依然不说话。
封氏眼圈儿微红别开视线,微微一叹:“而我别无所求,我们的儿子将来能善待云儿,而我这样的身子,如能活到云儿将来出嫁便是奢望,到那时,妹妹便是这定候府的老封君了。”
此番话,情深意切,催人泪下。但封岫云的心底却是冰凉一片。
她知道,这些话嫡姐能对着自己说,那就一定是跟家里商量好了的。
当然,她也可以不愿意。但封家并不缺她这样一个庶女。除了她,封家旁支还有三四个庶出的女儿,个个儿都颜色姣好,才情并茂,谁也不比她差。而且,如果她拒绝便等于得罪了嫡母,将来的婚事如何,能不能嫁的好,也很难说了。
只是,定候府地位再高,定候世子再好,自己再喜欢,进门也只是个妾啊!
说什么娥皇女英?一山尚且不容二虎,何况她那精明能干做了七八年世子夫人的嫡姐?
说白了,她也不过是想借自己的肚子给她生个儿子罢了!而且这个儿子沾着封家的血缘,她才能有娘家的全力支持。
可是,等将来自己真的生下儿子,还能不能保住这条命呢?
不过是转瞬之间,封岫云的心里便如万马奔腾,千回百转。
封氏说完自己想说的话便不再多说一个字,安静的等着庶妹的答案。
其实她的那番话完全可以由她的母亲跟封岫云说,或许更有威慑力。但她没有,她愿意自己去说,因为她以为,对封岫云来讲,自己的话会比母亲的话更可信。毕竟将来要在一起,共事一夫的是她们姐妹两个人。
不过片刻,封岫云便缓缓地点了点头,说道:“岫云愿听母亲和姐姐的安排。”
封氏微笑着点了点头:“我会跟母亲说,绝不会委屈了妹妹。”
“谢姐姐关爱。”封岫云微微一笑,轻声道谢。心里却一片哀凉。天下最大的委屈都受了,还有什么是她不能受的吗?
封岫云整个下午的心情都很平静,她早就习惯了克制自己的情绪,不管发生什么事,逆来顺受是她习惯性的选择,从小到大都是。
然而,在上车前遇见姚燕语的那一刻,她的理智瞬间崩溃。
如果不是姚燕语救回了嫡姐的命,她又何必以贵妾的身份进定候府的门?她本可以风风光光,光明正大的坐着八抬大轿嫁入定候府,入主清平院。将来主理中馈,把持侯府,相夫教子,诰命加身。
那一刻,滔天的怨恨扑面而来,她恨不得冲上去把那个打破了她富贵梦的人狠狠地踩在脚下碾成泥。
然而,偏偏是姚燕语上车后的那一回眸,那个嫣然的微笑,又像是一道定身符一样把她定在那里,动也动不得。
姚燕语靠在马车里回家,浑然不觉中已经被一个人定位了敌人。
累了一天早早的睡觉,睡觉起来便有一个大好的消息:她在温房里种植的三七开花了!
“叫人准备马车,我要去看看。”姚燕语听说这话立刻掀开身上的被子下了床,入冬以后她起床还真没这么痛快过,旁边翠微见了忍不住取笑:“那三七可真是姑娘的心头宝。”
“当然,三七浑身是宝,其珍贵程度不比人参差。”姚燕语一边穿衣一边催促翠萍:“去看看早饭好了没,好了就赶紧的摆上来,咱们吃了饭就走。”
翠微回道:“二爷还让奴婢跟姑娘说,昨日宰相府的老夫人叫人下了请帖,说请姑娘过去坐坐呢。”
姚燕语想了想,摇头说道:“找个理由推掉吧,宰相府的规矩更大,跟丰老夫人一起吃饭……啧!我可不想去受那份罪。”
翠微和翠萍两个人相视一笑,各自摇头。跟宰相夫人一起吃饭是受罪?全天下恐怕也只有自家姑娘会这样说吧,人家的女儿母仪天下,那可是皇上的丈母娘呢!
姚燕语匆匆用了早饭便要出门,穿过后院通往前院的游廊时恰好遇见姚延意,姚延意因问:“匆匆忙忙的这是去哪里?”
姚燕语忙站住脚步,回道:“去蜗居。”
“宰相府那边……”姚家跟丰宰相府一向不睦,而且这次是老夫人出面相邀,请的也只是姚燕语一个人,所以姚延意不好做主。
“没工夫了。”姚燕语回头看了一眼旁边的丫鬟婆子们,上前一步低声说道:“皇上让我再弄一个药方,说要跟前面那个药方的疗效差不多的,估计是要做烟雾弹。时间紧张,接下来的那些年酒哥哥若是推不掉的话就自己去吧。”
“好,我明白了。你去吧。”姚延意立刻点头,有什么事情比皇上的圣谕更重要的?
然后,姚燕语就真的在蜗居小庄住了下来。而且一住就是十来天,转眼住到了元宵节。
这期间,姚二公子来过一趟,很惊奇的参观了用花盆栽种草药的温房后,满意的吃了一顿农家饭离开,然后没回城,直接骑马去看了那片他早就看好了用来做药场的荒地,之后比他预计高出五十六两银子的价格买了下来。
正月十五这日一早,姚延意便派了马车来庄子里接姚燕语回去。
元宵节了,云都城里大姑娘小媳妇的都会结伴出来看花灯,姚延意再想赚钱,也不能苛待了妹妹。
姚燕语想着自己若不回去,恐怕韩明灿和苏玉蘅二人明早就会杀过来,于是只得把这些天自己写写画画的东西都收拾起来,打包袱回城。
果不其然,姚燕语的马车刚到姚邸门口,便有凝华长公主府的人拿着帖子来敲门。
田螺上前去询问,那人便转过身来跟田螺解释了来意,原来是韩熵戈兄妹三人联名约姚延意兄妹中午去醉仙楼吃饭。姚燕语知道拒绝不了,便收了帖子跟那人讲:“你回去跟你们世子爷说,我跟二哥会准时到。”
看着长公主府的下人答应着,转身离去。姚燕语看着手中紫色泥金帖子上韩熵戈银钩铁画般的自己,轻轻叹了口气:“今天又有的忙了。”
翠微抬头看了看天色,笑道:“姑娘赶紧的进去换衣裳,不然来不及了。”
醉仙楼第三层,靠近街道的大雅间里。
韩熵戈夫妇,韩熵戉,还有韩明灿四人已经到了。
丰少颖平日打理镇国公府里的事情,难得有一日清闲,和韩熵戈夫妇二人坐在雅间一角的矮榻上品茶。而韩明灿则拉着二哥趴在窗户上看热闹。
下面正好有一队舞狮子的从醉仙楼门外的街上路过,而那些做生意的店铺,这日都会多多少少的给这些杂耍戏班子打赏。
醉仙楼生意兴隆,老板叫人直接赏了杂耍班子的头儿六十两银子。这杂耍班子便吆喝起来,舞的更加带劲儿。
一对黄色的大狮子舞在一起,绕着一只大大的绣球,你争我夺,活灵活现。
在醉仙楼吃饭的客人们也纷纷凑趣,楼下的客人直接跑出去叫好,楼上雅间的便从窗口里往外扔钱。
韩明灿自从脸上那道伤疤没了之后,性格便活泼了许多。之前像今天这样的场景,她一般都会老老实实地坐在里面喝茶,今天却跑到窗口来看热闹,甚是还从自己的荷包里拿出梅花式银锞子朝着杂耍班子的头儿捧着的那个竹篾筛子里丢。
当然,十有八九是丢不进去的,丢到地上就便宜了两边围观的百姓。但韩二姑娘丢的开心,荷包里二十几个小银锞子一会儿就丢完了,而且还没尽兴,转头看向她的二哥。
“你呀!”韩熵戉宠溺的笑着,随手解下了自己腰上的荷包。他的荷包里也装了一些状元及第,五子登科等样式的小银锞子,是准备随时打赏下人的。
韩明灿从荷包里把小银锞子拿出来就往下丢。忽然一颗银锞子不知砸在哪里,又蹦了起来,然后不偏不倚砸到了一个青衫男子的头上。
“呃。”韩明灿看的真切,忍不住做了个怪怪的表情,偷偷地笑了。
那青衫男子忽然抬头看过来,正好看见韩明灿傻傻的鬼脸,于是清秀的脸庞上一双朗眉微微一挑,丹凤斜飞的墨色眸子波光潋滟,明明笑着,韩明灿却感觉有那么一丝背后生凉。
韩熵戉自然把事情的始末都看在眼里,见那男子看过来,已经认清了此人正是靖海侯萧霖,大年三十晚上宫中赐宴,韩熵戉还替兄长过去跟他喝了几杯酒,于是忙朝着萧霖拱了拱手,高喊了一声:“萧兄,上来坐坐。”
萧霖不客气的点了点头,转身进了醉仙楼。
姚燕语是等这班子舞狮子的过去才来到醉仙楼的,没办法,那么多人堵在那里,她和姚延意的马车都过去不,总不能让姚姑娘从一大群男男女女中挤过去吧?
姚氏兄妹进了醉仙楼,跟跑堂的一说,跑堂的立刻热情的把人带到了雅间门口。
门口有丰少颖的丫鬟侍立在那里,见了姚燕语,小丫鬟忙上前推开屋门打起帘子,并欠身道:“姚公子安,姚姑娘安。”
然后,里面的说笑声便止住了。
韩明灿起身应了过来,拉着姚燕语的手嗔怪:“怎么这么慢?”
韩熵戉也起身跟姚延意见礼,韩熵戈和萧霖则依然坐在那里,只对姚延意点了点头。
姚延意上前跟靖海侯和世子爷见礼,韩熵戈笑道:“快快入座,酒早就烫好了。”说着,又吩咐门口的丫鬟:“告诉他们,可以上菜了。”
姚燕语跟丰少颖见了礼,丰少颖拉了她的手让她落座。
四个男的围坐在圆桌那边,姚燕语跟韩明灿姑嫂三个女的便里面的矮榻上单独摆了爱吃的精致饭菜,另烫了一壶桂花酒。
其实如果没有萧霖,大家是完全可以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反正两家都是兄妹,也没什么可避嫌的。
可突然跑出来个萧霖,韩明灿和姚燕语两个未出阁的姑娘不好上桌,连丰少颖都没办法过去坐了,于是只好拆开来,还特别叫人进来把两拨人中间隔了一道双面绣玉兰四扇屏风。
于是姚燕语瞧瞧的问韩明灿:“怎么会有靖海侯在啊?不是说没外人吗?”
韩明灿脸上的一抹红晕尚未褪去,听了这话又忍不住捂着嘴巴笑。
丰少颖笑道:“她拿了银锞子往下丢,砸到人家的头了。为了表示歉意,只好邀请人家上来吃酒。”然后又笑着跟韩明灿说:“待会儿你得出去跟人家正经的陪个不是。”
“我不去。”韩明灿很难得的任性了,脸上的红晕又散开了几分,眼角眉梢都带着几分小女儿的娇羞。
“哈哈!姐姐原来也有百步穿杨的本事。”姚燕语想想萧霖被银子砸了脑袋的事儿,就觉得好玩。
“笑什么笑?”韩明灿被姚燕语笑的有些恼了,瞪了姚燕语一眼,忽然也笑了:“再笑我叫人去把定远将军请来。”
“关他什么事?”姚燕语立刻不笑了。
韩明灿得意的挑了挑秀眉:“不关他什么事,反正我就知道,他来了你就笑不出来了。”
姚燕语扁了扁嘴巴没接这话。事实如此,她只要一想到卫章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就笑不出来。
这个人怎么会有如此深邃的一双眼睛,好像隐藏了所有的情绪,又像是什么情绪都没有,不喜不怒,只那样随随便便看你看一眼,便叫人惴惴不安。
“没话说了吧?”这回换韩明灿得意了,反而一把握住姚燕语的手,问:“说,那天在马场,你是怎么从马上摔下来的?卫将军就那么眼睁睁的看着你摔而无动于衷?”
“切!”姚燕语冷笑,“你们不要把他说的那么神好吧?好像有他在的地方就万无一失似的。我告诉你吧,未必。”
“哦?”韩明灿饶有兴致的引导着:“这‘未必’二字有几个意思?”
“一个意思。”姚燕语伸出一根手指,扁了扁嘴巴,想也不想脱口而出:“就是说本姑娘被雪狮子给甩下来的时候,英明神勇所向披靡天下无敌的定远大将军不但眼睁睁的看着本姑娘挨摔,还被本姑娘砸倒了,摔了个仰八叉。”
说完后姚姑娘才意识到自己不该如此真相,立刻闭嘴,希望韩二姑娘没听明白自己刚刚说的话。
“……”事实上,韩姑娘听得十分明白。
卫将军被姚燕语砸倒了……摔了个仰八叉……那情景,韩姑娘一想就觉得脸红啊!算了,还是别说了,省的某人恼羞成怒,翻脸不认帐。
吃饭的时间,楼下又有杂耍的经过,韩明灿又拉了姚燕语去窗口看,丰少颖叮嘱她们俩小心些。
姚燕语趴在窗户上看着外边喧哗的人群,忽然间想起那日镇国公征西凯旋而归,带着精兵强将回城的情景。
那天,她也是这样趴在窗口往下看,身边的苏玉蘅不经意间一挥手把她的耳坠子弄掉了,差点砸到诚王世子的头,那一瞬间,卫章把她当成了心怀不轨的刺客盯住她,两道目光犀利无比。
一箭穿心。
姚燕语的心里莫名其妙的蹦出这四个字。
姚燕语跟韩明灿在醉仙楼的雅间里看大街上的各种热闹,舞狮子的,舞龙灯的,踩高跷的,唱大戏的等等。
外边靖海侯居然跟姚延意很聊得来,两个人天南地北,胡天海地的说,韩熵戈兄弟俩都是武将,行动力强,语言上就差了点,反而插不上嘴。
姚燕语空隙中不由得感叹了一句,她家二哥果然是个交际型人才,善于跟各种人打交道,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不去做奸商真是可惜了。
午饭过后,阳光开始渐渐地收拢,有云渐渐地弥漫了天空,不到申时天就黑了下来。
外边华灯初上,韩明灿便要出去猜灯谜。丰少颖忙拦住:“我已经吩咐下去让他们煮了汤圆送上来,外边阴天了,眼看要下雪,咱们还是吃点热汤圆再出去。”
大家在雅间里坐了半日,也都有些闷了。于是各自吃了点汤圆便一起下楼。
韩熵戈护着妻子,韩熵戉回头看韩明灿,韩明灿却跟姚燕语挽在一起,韩熵戉笑了笑,和姚延意一左一右把两个妹妹护在中间。
萧霖见状无奈的摇了摇头,心想丰少琛见了这副情景不知该怎么想。这姚姑娘还真是招人哪!然后,萧侯爷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忽然笑道:“姚姑娘,听说你医术了得,请问有没有止痛消肿的好药?”
“呃?”姚燕语有点摸不清这位靖海侯的路数,本来还觉得挺正经一个人,第一次见他的时候他义正言辞的指责云瑶的护卫,那样子完全是一个大义凛然的书生。而这会儿看着他黑色眼眸里闪烁的笑意又觉得有点诡异,像个……狐狸精?
“侯爷是哪里不舒服吗?”姚延意微笑着替姚燕语问。
“本候的脑袋被银子给砸了。所以想讨点灵丹妙药。”萧霖说着,抬手把一只状元及第的小银锞子抛起来,在空中画了个银色的弧线,又接回掌心里,清冽的眸子喊着玩味的笑意,扫了韩明灿一眼。
韩明灿倏然脸红,放开姚燕语的手紧走两步,甩开了萧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