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翼脚步匆匆地行走在阴暗的监狱里,沉重的马靴踏在灰石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响声,郁郁地回荡。他快步穿过一个又一个的监牢,冷冽的脸上紧绷地没有一丝温度,当即就让前头领路的监狱长浑身冒出了汗。
他小心翼翼地赔着笑,低声解释道:“展少将,您放心,展夫人妥妥当当的,我们听说她是苏家的姑娘,一个手指头都没有敢动她,特意为她寻了一处僻静地暂时待上一待。本来想着禀报您之后,就将她放出去,没想到您先过来了——”
然而,展翼却是一语不发,冷肃的脸上面无表情,直到走到一处监牢前脚步才蓦然停下。
铁栅栏里,一个单薄的身形抱膝垂坐在地上,柔顺的脖颈深深地压进了自己的膝盖里,让人看不清她脸上的神色,薄薄精致的洋装却是怎么也抵挡不住监牢里阴湿的寒冷。□□在外的手臂白皙而纤细,泛着玉色的淡淡光泽,但是却与她身处的环境格格不入,更加让人的心头忍不住生出一股凄楚之感。
展翼心里一沉,目光深沉地望着她。
辣条忍不住急道:“辣鸡宿主!快醒醒,别睡了!!”它急得在苏碧的脑海里跳脚,然而苏碧却是悠然呼呼大睡,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展翼让人打开牢门,抬步走了进来。
站在苏碧身前,展翼静立了好长时间,沉默了许久,没有开口。
他眼神复杂地望着那个单薄的身影,蓦然脱下了自己军装外套,轻轻地披盖着她的身上。带着体温暖暖的外套,顿时让沉睡中的苏碧恍然惊醒了过来。
她睡眼朦胧地从膝盖上抬起头,一看到挺立在自己身前的沉默身影,霎时间整个人的神情就紧绷了起来。然而在她的眼神对上展翼之后,却只是抿了抿嘴唇,出奇地一语不发,没有说出一句话。
当下,展翼的眼眸深邃了一瞬,却只是直直地伸出了自己的手,递到了她的身前,道:“走吧。”
却没想到,苏碧听到他的话,竟然蓦然起身,擦着他的手而过,徒然让他的手停滞在半空中。
展翼一愣,他身后的副官和随同前来的监狱长,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低低地望着自己的鞋尖,一句话都不敢说,生怕他的怒气转移到他们身上。
直到走出监狱后,苏碧才蓦然感受到温暖的阳光照射在自己的身上,四肢里浸透的冷意缓缓驱散开来,浑身上下似乎这才真实地感受到鲜活的气息。
她深深地呼吸了一口空气,刚欲询问苏二哥在哪,就见一队气势汹汹的日本兵猛然找了过来,满脸的怒气和压抑不住的阴鹫,脚步还未走到监狱门口,就目露凶光扬声喊道:“别放跑他们!站住!”
对方来势汹汹,打首的一个二皮脸更是满脸自得和桀骜,斜斜上挑着三吊眼,用眼角觑着人,说不出来的鄙夷和不屑。
他摘下帽子,弹了弹灰,一边玩弄着大拇指的一个金扳指,一边吊着嗓子尖声说道:“藤木司令说了,这些印刷不法刊物的人身份可疑,扰乱民心,其心可诛。要将他们一个全都不落地带到司令部,藤木司令要亲自审问!”
尖锐刻薄的声音立刻刺得苏碧有些脑仁疼,偏偏那些日本兵们犹然叫嚣不已,狂浪地在旁边阴森地死死盯着众人,阴霾怪异的神色更是在她□□在外的小腿和手臂上,转了好几圈,立时就让人升起一种极度不舒服的感觉,仿佛是被秃鹫盯上了一般。
苏碧眉心皱了皱,听着日本兵们狂孟地大声吵吵着日本话,夹杂着间或的桀桀笑声,不由沉眉呵斥道:“说人话!”
当即,二皮脸就脸色大变。
她的轻轻一声呵斥就连日本兵也听出了不好的意味,齐齐一瞬间收住了口,目光死死地盯住了她。甚至就连枪口也不由自主地转移了过来。
苏碧悠然不惧,却听辣条在脑海里提醒道:“你的身份可是知书达理的大小姐哎!”
听到这,她不由微微弯起了唇角,月牙般光洁柔顺的脸上恍然沾染上了几分笑意,直让人看了觉得心情舒朗,心生美好。然而,她却是说道:“请君说人话。”
辣条彻底被打败了。
她笑容和煦,如沐春风,让在场的大兵们都静默了一瞬,目光灼灼地盯在了她的身上。就连日本兵也是眼神转也不转,向二皮脸询问她刚才所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当场,二皮脸额上的汗都渗了出来,帽子带了又脱,脱了又带,整个人都焦躁地不得了,背脊更是不自觉地弯低了下来。他在枪口的逼迫下,无可奈何地将刚才苏碧的那句话翻译了过去。
立时间,所有的日本兵都变了脸色,怒斥一句,一脚愤怒地将他狠狠踹到一边,枪口转瞬间就齐齐调转向了苏碧,让在场的人一颗心忍不住提到了嗓子眼里。
就在此时,只见一个冷冽的身影蓦然踏前一步,牢牢地将苏碧遮掩在身后。
“想战?”
展翼淬着寒冰的声音一出口,现场躁动不安的气氛顿时冷沉了下来。纵然这些日本兵们无法无天,有恃无恐,但是在这个男人深沉幽深的目光之下,却是忍不住地心里有些毛毛愣愣的,下意识地就想退缩一步。
眼见此景,其中的一个小队长不由挺身而出,直视着展翼,用生硬不熟练的华夏语说道:“把他们交出来!”
他所指的,赫然是那日在地窖里抓获的苏碧、苏二哥和章老师一干人等。
然而,展翼怎么可能答应?
对着泛着冷意的枪口,他沉静冷漠,一双锐利锋芒的眸子在帽檐下抬起,像是盯住了猎物一般,将对面的所有日本兵纳入眼底。而目光中,赫然毫无一丝暖意。
甚至——
他手指挥动了一下,身后蓦然就有一颗冰冷的枪子砰得射.了出去,隐没在血肉里,转瞬间一个日本兵就悄无声息地躺倒在地,连一声闷响都没来得及发出。
那个日本兵的手犹然扣着扳机,但是太阳穴里却是直直地正中着一颗子弹,精准有力,连多少血液也没有流出来。
而他,赫然是刚才开口说话的那名日军小队长。
这突如其来的一幕,立时让所有的日本兵脸色剧变,又惊又怒,端着枪口就欲射.击出去,却在眼帘看到对面无数杆悄然冒出的冷冰枪口时,陡然间失去了力气,收住了手。
“滚回去。”展翼嗓音冷然,目光冰冷,像是在看一些死物一样。“告诉藤木,记住这是在谁的地盘上。”
他肃然警告的话语当即让二皮脸脸色青白,被他冷冽的眉峰带过的一眼,更是觉得差点吓破了胆子。他做的那些事,展翼肯定都知道了……
二皮脸霎时间脸上没了血色,惨白着一张脸忍不住屁滚尿流地从地上爬起来,凑到日本兵身边们苦苦规劝,然而,却没有一个人听他的话。
甚至,一个日本兵被他喋喋不休的嘟囔声彻底地搞烦了,凶神恶煞地一转头,一个枪口就将他狠狠地戳了出去,把二皮脸撞到在地上,翻了好几个跟头,跌得唉哟痛叫不已。
“走!”副队长阴沉着脸色,纵然心里有百般仇恨和愤怒,但是知道对面的人比自己多出十倍,此时硬拼定没有胜算。
无奈之下,只好先灰溜溜地走了,飞快地踩着脚步回去向藤木司令打报告。
直到这群败家之犬溃逃地无影无踪,展翼才沉默地抬头,望向了苏碧。一旁,展家的车早已悄悄驶来,司机飞快地跳下驾驶座,为两人打开了车门,展翼更是沉默地伫立在车门边,等着她上车。
然而,苏碧却是纹丝不动,沉静清澈的眼神直直地问向他,“我的二哥呢?”
她的话音刚落,当即就有监狱长一路小跑着上前告罪。他的额头上已经满满都是汗迹,甚至连头上仅存的两三个稀疏的头发也打湿得油油腻腻,看起来好不狼狈。
眼下这个节骨眼里,他却不敢说一句废话,小声地赔笑解释道:“这位苏家二少爷我们刚才就给放了,可是他不愿意离开,非得守着那帮被抓获的人不出来。我们也实在是没法子了,好话歹话都说尽了,这个少爷就是犯了执拗脾气,怎么也拉不回头!”
他的口气无奈又颓然,小心翼翼地觑着展翼的神色,生怕他大发雷霆。
展翼神色不动,直接说道:“放人。”
监狱长顿时大大地松了一口气,掏出裤兜里的手帕来急急地擦着额头上的汗,一边拔高了嗓子对着自己的下属喊道:“还愣着干什么?没听到展少将的话吗?赶紧将苏家二少爷给请出来啊!”
守在门边的下属立刻轰然应下,脚步仓促混乱地转身,一齐向着监狱大门扑去。那副争先恐后的样子,似乎是生怕落在了后面。
看到这一幕的展翼皱了皱眉头,骤然又开口说道:“把人都放了。”
“……啊?!”监狱长愣在了原地,满脸不可思议,以为自己幻听了。“都放了?可是人还没审呢!就这么放跑了,皇军又来要人怎么办?”
他心急如焚,满脸不解,额上的汗珠又止不住地大颗大颗冒了出来。
展翼只是冷声重复道:“放了。”
眼见他冷冽的面孔上一片冷肃,监狱长惊愕地蠕动了一下嘴唇,张了张口,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正欲再焦急辩解什么,忽然被一个沉重的身影压到了肩部,猝然带得自己的身体一歪,差点倒栽葱绊倒在了地上。
“嗤!让你干什么就干什么,哪儿来那么多废话!”穿着军装的男人一双桃花眼微微上挑,领口不羁地敞开了第一颗扣子,悠闲浪荡的神色更是显得恣意张扬。“天塌了,自然有展少将给你顶着,你操的哪门子心?”
他一顿连枪带棒的话立时堵得监狱长心口一噎,神情慌张地想要解释几句,却当下瞠目结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我、我——”
却不等他继续说下去,李副官猛地一甩手臂,带着他的身体转了一个圈,让他头晕目眩地懵然面对着监狱口的大门,“走,进去吧,把所有人给带出来。”
监狱长一脸茫然,脚下的步伐踉跄了一下,刚稳住身形,却没想到一个冰冷的枪杆立时间就抵在了自己的后腰上,轻轻亲昵地拍了拍,那种轻微调笑的感觉霎时间就让他整个人都感觉不好了。
整个人都木愣愣地变成了一座化石。
“哈哈哈!”李副官轻笑了几声,嗓音间愉悦的笑意满满流露了出来,“快走吧,让爷等急了,可就不是吃枪子能解决的!”
立时间,监狱长忍不住夹住了屁.股,心神惊慌地飞快跑了进去。
直到他仓然逃窜的身形消失不见时,李如来才将枪收回了枪套,对着展翼挑起眉梢,说道:“这个三姨太的小舅子,忒怂了,你爹是怎么把他给抬上这个位置的?”
展翼只是默然望了他一眼,却不予置评。
苏碧悄然看着这一幕,对这个李副官的身份更加好奇。他浪荡不羁,举止随意,却在行为间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份优雅散漫的意味,这样的气质显然是打小在大家族优渥的生活中熏陶出来的。
然而,这样的人,又怎么甘心给展翼来当副官?
她心下微微动了一瞬,细细回忆着过往,万分肯定以前同展翼在一起时从未见过此人,仿佛是在这次他从战场死而复生之后,才蓦然冒了出来。
这两人到底有何渊源?
苏碧沉静的眼神不动声色地在对方身上扫过,心里却是埋下了疑惑的种子。只见,展翼对李如来张扬恣意的举动也视而不见,默默地纵容,就连他带来的亲兵也无一露出不满的神色,恭敬地对着他低头,仿佛本就该如此。
她正思量着,就见到苏家二哥和章老师等人被放了出来,他们相互扶持着彼此的身体,神色虽然有些疲乏,但好歹从外表看去没有受过刑罚的苦楚,所有人浑身上下还是完好的,当即让她的心里安定了下来。
“二哥!”
她喊了一声,快步迎上前去,只见苏二哥小心细致地扶着章老师,抬起脸笑道:“阿碧,你没事吧?”两人凑在一起寒暄了片刻,苏二哥直嚷着一定要带她回家,一夜不归,家里人必定担心死了。
当即,他拉着苏碧转身欲走,却见一个冷冽如山的身影蓦然挡在了自己的身前。苏家二哥神情一变,气怒地冷着脸将头撇在了一边,根本不想见展翼。
然而,却绕来绕去,莫名让他的亲兵挡住了去路,当即他的脸色就猛然大变。“展少将,当真是好大的威风!战场上吃了败仗,回来之后还为虎作伥,莫不是以为我堂堂淮南就没有一个人了?”
他一把将苏碧掩在身后,根本提也不提两个人间的亲事,直接去揭对方的伤疤。
只见,展翼的脸色立时沉了下来,一双深沉寒芒的眸子紧紧地盯着他,像是最冷冽的刀锋架在他的身前。然而,苏家二哥却是浑然不惧,直直地挺立在前,任由他将自己怎样。
“淮北已经燃起了战火,生灵涂炭,遍地狼烟,而我们淮南赫然还有着日军的司令部和领事馆,无数的日本兵大摇大摆地在街上横行霸道,欺男霸女,展家的人莫非都是眼瞎了?看不到这一幕,还是根本就不想看到?”
苏二哥一股书生意气犹然冲起,压抑不住心中的怒火,冷声质问道。掷地有声的话语狠狠地摔在每一个人的耳边,当即在场的所有人都沉默了下来,脸上的神色间却是不由自主地有了几分意动。
那些经历过战火和血染的展家亲兵们,更是忍不住悄悄地捏紧了拳头,蓦然红了眼眶,想起了在战场上那些杀红了的眼和壮烈牺牲的战友。
看到这一幕的苏二哥,当下便越发觉得自己所言无比正确,可是——
“展少将,不知你这个军衔是何人所授?能否当得起保家卫国的重任?还是任由百姓被宰割,直到保卫住自己最后的官名和荣耀?”